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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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征的动作微微滞住,聂堇仿佛被人掐断了思绪,僵立了好一晌,久久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傅征轻咳了两声,打断他的失神,“我早想取那厮性命,教他躲得隐蔽,近一月来,除了今晨南市那一遭,再未见他踪影,由那蠢货来引他,你觉得可行与否?”

  “江公子倒是其次,那名目睹他与官差做交易的少年,才是引出赤龙子现身的关键。”

  傅征并非不明此中关节,但比起郑轩,却是手脚毛躁的江铭越更为可恶,傅征更想以此人做饵,令其再被好好地折磨一番,根除纵养多年的富贵病,但他毕竟有所求,不能任着意气发泄于这一时,遂而仅是淡声相应:“你的地界,任你安排便是。”

  待到江铭越从昏沉之中启开双眼,已是翌日午后,枕边冷冷清清,衣衫齐整,全不是□□纵后的迷|乱情景。他暂时只能想到前一夜是为了寻欢而来,身边如此光景,必是饮酒过甚,主人怠慢,当下便要呼喝起来,抱怨招待的不是,口张了张,顿觉嗓间焦渴,稍一抬头,又感脑后钝痛,一下子唤起了前一晚所经历的种种。

  “来人啊!来人!”江铭越再顾不得喉咙干渴,不成人声地竭力嘶喊,直到江铭越倾尽了力气,这才从门壁处传来衣料摩擦的簌响。

  来人犹是玉面遮脸,身形未变,却改换了一身服色,从青灰色的麻制短打,改作了金线点缀的水绿箭袖。

  同样是武人装扮,从朴素到惹眼,气场已然变换了不少,顿时引得江铭越手指蠢动,想要揭开眼前的玉面。

  “江公子,”聂堇无视打量自己的目光,按着前一晚记诵的语句,徐声复述:“昨夜被那人逃了,幸得袭击未成,江公子安然无恙,在下防备疏失,有负江公子此前所托,还请江公子体谅宽宏,莫要计较在下之过。”

  江铭越原本质疑聂堇并不了解赤龙子,但历经了前一夜的惊魂,聂堇毕竟护住了他,没有让他遭受解肢断臂的重伤,又兼打扮讨他所喜,因而尽管身有不适,却多了几分耐心,“侠士可曾真正与那厮对上?那厮手段如何,有没有伤着阁下?”

  这一问出于关切,超出了前一晚聂堇同傅征设计好的对白。

  聂堇微微愣怔,幸在有玉面遮盖,并未将错愕投入江铭越眼中,“那人长在下毒暗器一类的功夫,正面交手却是平常,在下虽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但只要他肯近身同我过招,势必教他占不到便宜,让他今后再不敢对公子放肆。”

  尽管还未见到赤龙子其人,但依傅征的描述,聂堇对此人的认识就止于所言,未作一丝一毫的夸大。

  他说得诚恳,江铭越又因他的身形气质起了绮念,很快混聚成了十二分的信赖。

  “阁下既能击退那厮,想来武功绝非庸常。除掉那厮之前,且先做我的近身侍卫,月奉百两,即日就能支取,阁下若是愿意,那厮走后,我便请你做我们江家的一等侍卫长,教上下所有护院家丁都听你的吩咐,我家虽不是武侯出身,但家业甚大,要管的大小事务,绝不逊于这里的城防守将,你若还想出头,等到……”

  江铭越夸耀起来,全没有要收束的念头,聂堇早听得神思飘远,只能连连诺声,好不容易等到江铭越嘶哑得再也说不下去,他这才接了茶水,在厢房外稍得耳净。

  茶水搁放了一阵,不算滚烫,江铭越渴痛已极,本欲猛饮,但心想伴着的或许是个佳人,日后成了近侍,想要得见俊颜,须得留一个斯文守礼的印象,因而腕间的动作略略一顿,改做了小口吸汲,在聂堇看来,实然是别扭得古怪。

  静了片时,厢房外便有小厮敲门而入,“江公子,今夜紫茵阁请了演百戏的班子,傀儡杂技,舞旋走索,皆要于一台出演,挑的是裕远斋新出的本子,由赵阁主亲自编排,今日是头一场,敢问江公子可否愿意赏驾?”

  江铭越听不惯戏词,街头上的卖把式的,他乐得围观,却碍于颜面少有成行,如今搬演上台,相当于为他量身打造,兴趣不可谓不浓厚,他也确信赤龙子不喜在人多的地方动手,但想要讨好的新人在面前,他还懂得要体贴,不能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这位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他若想看,我便陪他留下来,今日于贵阁再度一夜。”

  聂堇顺了意,不用自己费心迂回,只用点一点头,倒是甚为省力。

  一入晚间,紫茵阁内灯烛荧煌,四面红绸穿叠,彩缎绣柱,俨然一副佳节景象。楼宇连缀,与廊道围成回字,形成一方宽阔的天井,堪容搭建津州城内最大的戏台。

  因是头一场上演,到来的看客不足百人,于四面分席而坐,颇显得稀疏寥落。

  江铭越坐在北面正中央一间雅座,视野已能望间后台备戏的伎者,除了场面差些热闹,倒也确无更多的挑剔之处。更何况,他今夜的兴味,此刻暂且不在戏台之上,他已将侍立于侧首的聂堇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越发觉得此人身段窈窕,虽不乏武人的稳健,但也略约可以推断腰身的柔韧。

  他久游花丛之中,自认对床上之事颇有一番心得,妓子们大多顺从过甚,美则美矣,总少了几分刺激,他苦寻新巧而不得,今日却忽得开悟,从前他居高临下,又以钱财相诱,所得之人,总是很快就拜服于他,失却了徐徐图之且波折反复的意趣。

  而今这人,似乎自仗本领,又无意于以色侍人,想要图得,绝非施予慷慨就能轻易成事。徐步渐进,求一场身心皆悦,似乎也不失为一桩崭新的消遣——江铭越浅浅抿入一口茶,愈觉幽香淡雅,回味无穷,眼瞳中已然泛上了微醺时的迷醉之色。

  其他入场之人,都不似江铭越这般心系旁逸,一进客座,便被台上一对银光璀璨的鹿枝台架吸引住了目光。

  两座台架之间,搭有极繁复的细索,台架之下,亦有长短不一的银漆桩柱间隔点缀,台幕所绘为月照山水,又有伶人于台下播撒雾水,挥散成烟云,令台基于朦胧中若隐若现。

  一声金铃脆响,三名伎者身系绫罗,从天井顶端而降。心猿意马如江铭越,此时终也凝定了眼,敛回对身边人的关注。

  伎者们飞绳走索,宫廷园林,花鸟樊笼,皆是有碍发挥的布景,遂而择了神鬼故事为戏码,坐落于天穹凌霄,动辄腾空起跃,戏文只作穿插缀合,主要展现表演之人的轻盈灵动。比起市井当中毫无承托的硬地,此时的台架之下,都铺了半丈高的软垫,且有大量看似装饰的挂索作为缓冲,伎者的动作大都因为心有所倚而放开了许多,腾跃之际,更加潇洒肆意,仿佛当真在层云之上,身化飞鸟,展翼时无拘无束。

  聂堇至此方才理解,赵容为何丝毫不见赧于所择之途。他能为诸多身世飘零之人提供衣食,以艺授之,以礼化之,即便仍有不得不迁就之处,但至少不必身居漏檐,时时遭人白眼。

  倘若他与郑轩境遇相同,没有被傅家收养,或许流落至今,同样盼着找到这样一处栖居之所,潜心习艺,亦能为人所赏,为人所敬……

  十数名演者齐舞已毕,众人稍觉沉闷,乐舞生平的宁和气氛,霎时被钟磬声击断,擂鼓从低伏转为震聋,伎者分列两端,化为两派天兵,盘斗胶着,尚未分出高下,忽有两名玉冠金衣之人腾至台架顶端。

  既是率领众人的天将,两人的体格势必不能显得单薄,因而分明两个清瘦人物,腹部却填塞得壮如酒坛,如此行走于细狭的索链之上,乍看之下身重足轻,滑稽非常。两人戴了花纹相仿的面具,仅在颜色上以一青一红作分辨,聂堇幸而经赵容提点,知道戴着青色面具的就是郑轩,暂不至于为了寻人而眼花缭乱。

  伎者大多舞技娴熟,虽然未涉武学,但对练一些你来我往的套招,倒也不至于难于登天,只因时间急迫,郑轩苦练了一晚,仍有稍显滞涩的生疏回合,几次显出支绌,台下便能听到隐约的嘘声传来。

  这里毕竟不是比武的地方,大多数人还是能够分得清场合,不为嘘声所扰,可在两人斗战正酣之时,一丛鹿枝上竟忽然点起了火苗,疑心这或许是有意的设计,众人等待参演之人的反应,并未因惊诧发出呼叫。

  江铭越看得惊奇,正想给身旁人指一指火苗的方位,扭头一看,人早不见了踪影,只有侧旁大敞着的帘隔,竟是走得匆忙,不惜让他这顶贵的公子灌一领寒风。

  “该死的!”人一走,江铭越便立即忘了矜持,“还没跟着我几天,就敢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

  江铭越拿出恨不得将扶手劈断的力道重重落肘,博来的却是骨痛欲裂,痛得嘶嘶声唤,连原本因何而生气都弄不清了,正待起身离座,另一侧的帘布又被一人粗暴扯开。

  “江公子,戏还未完,急着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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