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远带上的口罩直到他领着小斐回来都没拿下,一张脸遮在黑色的口罩后面,露着一双眼睛,时不时咳上一阵。

  井然这才发现他嗓子不太好,讲话的时候沙沙的。

  就像他说过的,冰天雪地里冻上一次,Alpha没那么脆弱,连一碗姜汤都不肯喝。

  脆弱的是Omega。

  那碗姜汤放在桌子上,井然走了也没人动,直到放凉了,在第二天早上被倒掉。

  章远嗓子火辣辣地痛,头昏脑涨地找出药吞下,过了大半天,依旧咳个不停。为了防止传染给小斐,他只能在孩子面前带上口罩,尽量地隔离病菌。

  小斐因为爸爸提前下班很开心,兴奋地像个小炮弹一样钻回家,雀跃的气焰在看到沙发上雕塑一般正襟危坐的男人的时候顿时偃旗息鼓,那双黑色的眼睛瞪得滚圆,怯怯得后退了一步,抓住章远的衣角。

  井然有些尴尬,估计前一天留给这个小豆丁的印象实在太差,这孩子对自己防备心十足,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僵硬地扬起手摆了摆:“你好啊,小斐。”

  孩子明显不想理他,大半个身子藏在章远身后。

  章远将孩子从身后推了出来,一边将他身上的外套脱下,一边说:“小斐,打招呼。”

  小斐撅起嘴,不情愿地哼唧了一声。

  井然顿时更尴尬了,他笑了两声,讪讪地说:“没事……”

  “你去那边玩,爸爸给你泡奶粉喝好不好?”厚重的毛衣从那小小的身体上拔下来,小斐的头发被弄得乱糟糟翘起来,被章远摸了两把压了下去,他推了小斐后背一下,“去吧,和井然叔叔打招呼。”

  小斐不肯。

  章远没再管他,转身朝厨房走去,小斐有些茫然地追在爸爸身后小跑了两步,脆脆地喊:“爸爸!”

  “嗯?”章远应着,因为带着口罩,他的声音闷闷的。

  井然看着章远的背影,他站在橱柜前,伸手去拿高处的奶粉罐,挂在耳朵上的口罩带子将一缕头发勒住,翘起一撮活泼的弧度。

  章远没拿井然当客人。

  即使他有点冷淡,还是难掩那种自然的熟稔,包括方才推着他进门,将他身上的大衣拿去挂。他随心所欲地做着自己的事,完全不在意房子里多了个人。

  就像是井然本来就应该在那似的。

  于井然自己来说,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他清了清嗓子,无聊地从茶几上拿过一本杂志,打算装模作样地看。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像昨晚一样咄咄逼人地质问。

  杂志刚翻开,小斐突然靠了过来。

  他站在井然面前,一双眼睛黑的没有边际,一眨不眨地瞪着井然。

  井然从来没和孩子相处过,这个小豆丁比他爸爸还让井然紧张,他眨了眨眼,稍微弯下脊背平视孩子,轻声问:“怎么了?”

  与此同时,章远回过头看了一眼互相对峙的一大一小,没作声,又转了回去。

  过了半晌,小斐动了起来,他像搬家一样吭哧吭哧地把玩具堆了过来,围在茶几的一侧,在井然身边的毯子上坐了下来。

  井然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腿边的孩子,小斐发顶圆又乌黑,他专注地玩着自己的玩具,时不时抬头看井然一眼。

  过了好半天,井然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屁孩是在监视自己。

  他像个护巢的小兽,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挨在入侵者身旁。

  不过他太小了,一会一个念头,没一会他就抱着玩具玩的不亦乐乎,小小的身子紧紧挨着井然的腿。小孩子是热的,一团滚热绵软地贴着井然。井然很不习惯,被贴着的那条腿都僵硬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想将腿移开,稍微动了动,那孩子就猝不及防地向后仰了一下,井然又赶紧把腿挪回去。这下小斐贴的更近了,他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积木,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含糊不清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章远给小斐泡了奶粉,装在儿童专用的玻璃瓶里,上面有个卡通造型的吸管,小斐抱在手里,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章远也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小斐玩,一边对井然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井然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章远自然也不会对他冷着脸,他垂着眼睫,半张脸在黑色的口罩里,不耐其烦地回答井然一个个问题。

  但是事情远远没有井然想的那么简单,他本以为章远是个突破口,通过他可以架出一条连接孤岛的桥梁,他能联系上自己的家里,能走出这个城市。

  章远确实是个桥梁,但是他有着非常苛刻的断口。

  与其说连接孤岛,不如说将他一起困在了孤岛上。

  他只有面对井然的时候才能叫出他的名字,一旦离开他,井然这个名字就像被橡皮擦擦去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出口。

  井然试图让他用写或者录入的方式记下来,章远都摇了摇头,他说:“我试过无数次。”

  还有其他,包括打电话,说明现在所在的城市,都在交流的第一步被切断,和与其他人交流的时候并无二致。

  简而言之,就是凡是与井然现世有所相关的信息全部无法获取和输出。

  唯一的区别就是,章远认识他,见过他,以及,记得他。

  井然依旧在孤岛上,只不过多了一个可以来陪他的人。

  陪。

  井然在心里慢慢嚼着这个字,眼神无意识地落在章远脸上。

  他正看着自己的儿子摆弄手中的玩具,垂落的眼睫毛绒一片。这个Omega有着非常美好的骨相,他眉骨耸立,显得那双眼睛有着无限风情,即使被口罩遮着半张脸,也难掩那略显得苍白的秀致。

  他突然咳了起来,把井然和小斐同时吓了一跳。

  克制不住的剧烈咳嗽让章远连忙侧过脸,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下半张脸,唯恐波及到孩子,那双修长的眉眼渐渐沁上水汽,在眼尾染上一抹难耐的红色。

  “爸爸……”小斐慌张地抓住井然的裤子,大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不停地看看井然,又看看章远。

  他咳得撕心裂肺,让井然也忍不住问了声:“没事吧?”

  章远摆了摆手,一把抓过桌子上的水杯,扯下口罩往嘴里灌。

  “……”井然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对面的人仰着脖子,喉结锋利,颈侧薄薄的。

  那是我喝过的。

  等章远平复下来,重新拉上口罩,看了一眼井然,小斐一双小小的手搭在他腿上,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瞪着黑而大的眼睛。

  “要不要去医院?”

  井然问。

  小斐紧接着脆生生叫了一声:“爸爸!咳!”

  “爸爸感冒了。”章远笑道,声音闷闷地,接着对井然说,“没到需要去医院的地步,吃了药,过两天就能好。”

  接着那双眼睛弯了起来:“Omega也没那么脆弱。”

  井然愣了一下,被那弯起的眼睛影响了似的,也跟着翘起了唇角。

  “麻烦的是,怕传染给小斐。”章远本来盘着腿坐在毯子上,他动了一下,将细瘦的长腿伸直了些,一截脚踝从家居裤里露出来,骨节突出,布着青色的血管。

  井然盯着看,觉得那细瘦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握住。

  “不然让小斐跟你睡两天。”

  井然回过神来:“啊?”

  章远站起来,拍了拍压得有些酸麻的双腿,对着那个一脸茫然的男人说:“晚饭想吃什么?”

  “……?”

  8.

  井然以为章远在开玩笑。

  但是……

  晚上的时候,章斐穿着柔软的绒睡衣,被洗得香喷喷,细软的头发吹得蓬松,小小的一团坐在客房床上,和井然面面相觑。

  小孩撇着嘴,一脸的不情愿。

  可是他足够乖巧,即使不高兴,也会听爸爸的话,乖乖地坐在井然身边。

  井然一头雾水,明显还没搞清楚状况。

  章远几乎不容拒绝地把客房收拾出来。

  那间客房并不大,明显是经常被打扫,章远只是换了套床品。墙边的柜子里挂着睡衣和一些男人的衣物。

  章远默许井然使用,并理所当然地说:“你住下吧。”

  对井然来说,他和章远还是有很多话没说清楚。

  这个Omega依旧是个谜团。

  井然暂时困在这个诡异的时间段中,他目前毫无头绪,想要脱离困境,却根本无从下手。如果不是有着强大的心智和作为Alpha天生的冷静沉稳,换成个脆弱的普通人,怕是已经崩溃了。章远主动对他伸出援手,井然很感激,毕竟他身无分文,只能暂且寄人篱下。

  但是,井然知道,有些话,章远只说了一半。

  他很好奇章远见过自己几次。

  “四次。”章远说,“第一次是在我19岁那年。”

  章远坐在餐桌的另一边,匆匆给自己填上一口饭,再转身去喂小斐。井然盯着他,他的双颊很瘦,吃起饭来一鼓一鼓的,显得很乖。

  “那你现在呢?”井然突然问。

  章远鼓着腮,疑惑地望着他。

  “年龄。”

  “哦,”章远咽下口中的饭,“26岁。”

  比井然猜想的还要小。

  他本来以为章远和他差不多大,他有个近两岁的孩子,只是长得干净,显得小些。

  照这么看,他比自己小上两岁,24岁就生了孩子。

  井然的视线落在那只拿着儿童勺的手上,指甲修剪的平整,指头粉红,那手腕却瘦的厉害。

  “你……”

  “嗯?”

  小斐有点吃饱了,一张小嘴红彤彤的,被章远催促着再次张开,他把饭含在嘴里,慢吞吞地嚼着,耍赖一般,半天都咽不下去。

  章远沉声说:“小斐,听话。”

  小斐不情愿地,但是依旧乖乖把饭咽了下去,又被章远哄着喂了一勺。

  这个孩子被章远养的很好,漂亮又听话,看得出,他应该付出了很多。

  作为一个Omega,身边没有Alpha,章远应该过得很辛苦,尽管他的后颈过早的植入阻断芯片,独自度过孕期和哺乳期,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章远又匆匆给自己塞了口饭菜,双颊鼓着,像某种可爱而又软绵绵的动物。

  为了照顾孩子,他连吃饭都很匆忙。

  他的Alpha呢?

  “你一直这样吗?”

  “?”

  “独自照顾孩子?”

  似乎没料到井然会突然问这个,章远有些茫然,愣愣地望着井然。

  半晌,他淡淡地说:“我之前不是说过,楼下吴阿姨会帮忙,小斐很乖,照顾起来并不累。”

  “我是说,”井然放下碗筷,望着章远,“你的Alpha去哪了?照顾你们是他的责任。”

  章远瞬间瞪大眼睛,他张了张嘴,又慢慢垂下眼睫,半天才慢吞吞地开了口:“他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井然忍不住嘲弄地嗤笑了一声,心软的Omega总是会替自己的Alpha找借口。

  井然这个人,身为一个站在顶峰的优秀Alpha,做惯了上位者,理性惯了,有的时候太客观,就有些不留情面。

  他长得极好,眉眼明朗,那双眼睛尤其得好看,眼角很阔,掀着长长的眼睫,总是让人觉得藏着情。但是他总是吝于自己的温柔,那削薄的唇牵起,略显得讽刺的勾出一个弯,就让那双眼睛变得轻蔑起来,淡淡看上一眼,就让人不舒服。

  他这种人,很轻易的就会让人对他产生浓烈的情绪,要么爱他,要么恨他。

  “这种Alpha我见得多,”他用纸巾擦了擦嘴,斯文得像是坐在高级餐厅,“他们总有各式各样的借口来逃离自己的责任。”

  “啪”的一声,章远重重放下筷子:“你吃完了吗?”

  说着他站起来,伸手去收井然面前的碗筷。

  “章远,”井然依旧不识趣,他像是没发现章远不愉快一样,自顾自地说,“你既然靠植入阻断芯片来控制信息素影响,起码说明你的Alpha自你孕期就离开了你,恕我直言,他很不负责任。”

  章远猛地把收在碗筷放在桌上,引得一旁的小斐被吓了一跳,那个大眼睛孩子怯怯地看着自己的爸爸。

  “我说了,他身不由己,”章远扶着桌子,正对井然的那双眼睛冷冰冰的,“你了解我吗?你了解他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说?”

  “……”

  又生气了。

  井然默默地噤了声,在心里算了算,从昨天见到章远开始,自己好像总是会主动挑衅他,惹他生气。

  控制不住似的,偏要那张好看的脸挂上冰渣才行。

  章远这种Omega,其实让人很想怜惜他,尤其是在偷窥了手机里的那些视频之后,但是很显然,井然不会怜惜人。

  一场谈话以井大少爷的自以为是不欢而散。

  井然以为至少今天,章远都不会给他好脸色,谁知在入夜的时候,章远把章斐送来了。

  井然看了看坐在他床上的小豆丁,又看向站在门边擦头发的章远。

  他也刚洗完澡,头发还冒着水汽,蒸腾起来的热气让那清透的信息素如同浪潮一般不断的涌向井然。

  他没带口罩,因为在浴室呆的久了,脸有些红,被客厅的光从后面照上来,朦朦胧胧拢上一层光膜,显得那张脸透着粉一样。

  井然看了两眼,就忍不住偏过眼睛。

  Omega没有防备地散发着自己的信息素,他像个初出茅庐的幼兽,浑然不知信息素会对一个成熟的Alpha有怎样的吸引力。纯洁无畏的过了头,在Alpha眼里,反倒显得诱惑。

  井然又瞥了他一眼,他甚至有理由怀疑,章远在引诱自己。

  他的半张脸引在阴影中,将那雕刻般的线条刻画的更加危险,章远没注意到,那削薄的唇张开了一点,迅速探出舌尖勾了下锋利的唇角。

  “小斐睡着了就不会醒,你也不需要怎么照顾他,”章远拿下毛巾,用手握着,松松地搭在臂弯上,天色晚了,屋子里又暖,他的眼睛半眯着,显得有些惺忪,“我刚给他换了尿不湿,夜里也不用换,如果他醒了哭闹的话……你就来喊我。”

  没等井然有反应,章远先探头朝井然身后的豆丁看去:“小斐,你要乖。”

  小斐并不情愿,但是既然爸爸说了,他只能乖乖听话,圆滚滚的脑袋点了一下;“唔。”

  “等等……”井然大步跨下床,一把抓住转身要走的章远。

  章远的手臂还有点潮,紧贴着掌心的皮肤,像是有一层细密的粘膜不动声色地电了一下,井然的手指一抖,迅速松开。

  “怎么?”

  “不是,”井然说,“你怎么放心让你儿子跟我睡?”

  章远眯起眼睛,稍微歪了下头,额发打着卷搭在眼睛上:“不行吗?”

  不是不行,而是说不通。

  说到底井然都是个闯入这个家的陌生人,被主人默许鸠占鹊巢就算了,随随便便让自己儿子和陌生人亲近也未免有点匪夷所思。

  “怎么?你还能把我儿子给卖了?”章远微微笑了,“就算你想卖,你有门路吗?”

  9.

  井然本以为小斐会很麻烦。

  对于小孩子,井然谈不上喜欢或者是讨厌,他只是觉得陌生。

  在他的印象里,这么大的孩子一般不好控制,他们容易哭也容易闹,哭起来哄都哄不好。

  小斐倒真是个例外。

  像他爸爸说的一样,他真的很乖。

  他很快在井然身边睡着了,睡着前还防备似的背对着井然,缩在他的小被子里胆怯地团成一小团。后来睡的熟了,无意识地张开小手,往井然身旁滚,舒展在溢满雪松的信息素里。

  井然本来是极累了,却辗转反侧,很难入睡。

  为了方便喊章远,客房的和主卧的门都半掩着。那微咸而又清透的信息素如同海风,源源不断地往屋子里钻。

  井然总是半梦半醒,时不时会猛地睁开眼睛。

  章远……是不是对所有Alpha都这么不设防?

  那信息素如同触手,捉住他的意识,将他拖入了一个难耐的梦境。

  雪松立在松软的沙滩上,枝头还挂着积雪,被阳光一照,闪着灼灼的光,远方是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涌来,鼓吹到沙滩上,堆积一层斑斓的泡沫,那温和的,清透的阳光,从海面上渡来,几乎要融掉雪松上的白。

  井然在梦里拨了拨自己的发梢,像是要扫掉那积雪。他的脸也白的如雪,浓墨重彩的五官刻画上去,像描了几笔墨,他的目光悠远,朝被阳光照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望去。

  恍然间,那海水突然翻起浪花,地动山摇一般摇晃起来。

  井然眉峰一抖,险些醒了。

  迷迷糊糊之中,他觉得有人在床头俯下身来——耳边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音,似乎有微凉的指尖扫过自己的头发,轻轻摸上额角。

  那手指太凉,只轻轻一碰,井然就醒了。

  他几乎立刻就掀开眼睫,那凌厉的目光幽深得像一滩深不见底的湖水,直直看向面前的人。

  但是他也只来得及捕捉到章远脸上瞬间的兵荒马乱。

  不过仅一瞬,那张脸就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让井然险些以为自己的眼花。

  章远平静地说:“我来看看我儿子。”

  “哦。”井然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几点了?”

  “夜里三点多。”

  井然揉了揉眼睛,正要坐起来,手腕被轻轻扯了一下,他低下头,那细瘦的手指正握着自己的手腕,缠绵似的,柔柔地圈着。

  “……”

  章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地松开了手。

  “我……”章远呐呐地开了口,客房里没开夜灯,只有客厅里的灯光照了进来,章远坐在床边的大半身子都隐在阴影里,只有肩头和脖颈的一小片肌肤被覆盖上光线,那露出来的部分红的惊人,似乎要冒出热气,“我是看你……被子没盖好。”

  半晌,井然才说:“嗯。”

  10.

  井然真的在章远家里住了下来。

  对于那天晚上的事,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缄口不言。

  但是井然还是时不时地会想起来,一想到,他就忍不住去看章远,盯着他颈侧的肌肤,看看那里是不是又会布上绯红。

  章远的感冒果然很快就好了,他的那个小公司刚刚起步,他作为公司领导人之一,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家里,但是他尽量将能带回家做的工作带回来,把更多的时间留在这间房子里。

  为什么呢?

  井然会问。

  “我怕你照顾不好我儿子,我得看着你。”

  “……”

  井然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章远让他住在家里,作为交换的条件,他必须代替章远照顾小斐。

  即使他连泡一杯温度适中的奶粉都手忙脚乱,章远还是不管,硬是把小斐留在他身边。

  这个小豆丁倒是挺随遇而安的,没几天就和井然熟悉起来,会抱着个皮球粘着他,让他陪自己玩。

  他会仰着小脸,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对着井然喊:“papa。”

  第一次被这么叫的时候井然愣了一下,疑惑地望向章远。章远正在做清洁,围裙的细带子系住他的腰,将那削瘦的身体勾勒的更薄,他头也不回地说:“小斐还没学会叔叔这两个字,他发不出这个音。”

  就这样被叫了几次“爸爸”,井然倒也习惯了,有的时候小斐喊得是章远,他也会不由自主去应。

  极端的环境往往会令人做出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

  比如,习惯被一个豆丁叫爸爸,心安理得地住在一个Omega的家里。

  这些如果告诉以前的井然,恐怕会被他嘲弄地说荒唐。

  可他现在不仅接受,甚至甘之如饴。

  他开始去探究章远。

  他时不时地会试图询问章远和他的Alpha的事情,章远向来是不肯说。他又会问自己的事情,问他以前遇到自己的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

  章远偶尔会说,但是大部分时间是闪烁其词,这让井然得到的讯息很少。

  井然总是喜欢究其根本,他总是问为什么。但是有些事情,章远不肯回答,也回答不了。

  井然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他渐渐的觉得,也许自己和章远之间,远远不止他说的“认识”那么简单。

  怪异的地方其实有很多。

  最大的问题就是,章远一点也不避嫌。

  就算他植入了阻断芯片,不会受到信息素的影响发情,但是他都是个彻头彻尾的Omega,那绵长而清透的信息素会影响这个家里的Alpha。

  井然本以为自己没那么容易被影响,但是在那温柔的信息素里泡久了,再看到那个Omega颀长削瘦的身体,他很难……自制。

  如同湖面飘下一片来自夏日的树叶,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而那些细枝末节怪异的地方,在井然留心之后,瞬间毫无保留的展现在眼前。

  为什么客房衣柜里的衣服鞋子,都是自己的尺码?

  就算自己与章远身高相仿,但是章远削瘦许多,有些衣服一看就不是他会穿的。

  章远对自己似乎有点太熟悉了。

  他甚至不用询问自己的口味,做的饭菜就那么凑巧,全是自己爱吃的。

  除了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章远顾着小斐,做的饭菜都是寡淡的,喂给孩子吃不用另外做一份。

  之后餐桌上都是红彤彤一片,只有单独做给小斐的那份泛着寡色。

  迎面扑来的热辣让井然食指大动。

  井然嗜辣。

  井然一开始没多想,但是连续几次注意到章远吃的额角都是汗,筷子几乎粘到那清汤寡水的蔬菜上去,便留心问了句:“你不能吃辣?那还做这么辣的菜……”

  章远抬着眼睛看他,眼角都红了,细密的睫毛缀在上头,绒绒软软一片:“我爱吃辣,就是胃不好,吃不多。”

  井然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后来偶尔想起,才觉得怪异。

  他是在迁就自己吗?

  井然本着不能一直在章远家白吃白喝的意思,打算想办法赚钱。

  他现在基本是个黑户,大部分路是走不通的,只能通过网络不记名的方式来,他礼貌地借用章远的电脑,做编程工作的电脑配置自然是达到了自己的需求,井然没想到,在接收家里公司之后,他还有机会再利用到自己的第一专业。井然念的一直是室内设计,商科才是他辅修的专业,他是有才华的,在念书的时候就是佼佼者,也有作品获得了荣誉较高的奖项,在被父亲以身体状况威胁回来继承家业之前,他一直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凭借自己的能力达到了业内认可的水平。

  有这样的能力,井然有自信重新来过。

  Alpha从不会被驯服,尤其是像井然这种Alpha,他们往往更擅长驯服困境。

  他是个黑户,但是章远有名字,一切都可以记在他的名下。

  井然这么想着,更加心安理得的使用章远的电脑——他没想到的是,这台电脑上连所需软件都给他准备好了。

  编程也用得到这些吗?

  井然愣了愣,忍不住转头看向章远。

  章远抱着小斐坐在地毯上,背对着井然,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柔柔地洒在那穿着毛衣的身影上。

  他真的很瘦,即使穿着绒绒的毛衣还是薄的过分。

  小斐手中的皮球骨碌碌滚了下来,小斐坐在章远腿间,半个小身子探出来,伸长了小手去捉,正看到井然看他们,那大大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对着井然叫:“papa!”

  章远也回过头来,他半侧着脸,光落在那翘起的唇峰上,连着唇角的那颗痣,轻轻弯了起来,那双眼睛修长,薄薄的眼皮,形状和他膝头的那个孩子一点都不像。

  一个念头像一尾危险的鱼跃出海面,在刺眼的阳光下划过一道炫目的光,便瞬间落入海里,只留下漾起的旋涡。

  11.

  自那个念头一起,井然就别扭起来。

  他开始有意无意的体贴章远,就像章远对他一样。

  这个房子虽小,却处处都暖。

  和井家的每一栋房产都不一样,井然虽然也把坐落在市区内的那幢二层的洋楼称为家,陈伯也当做亲人,但到底是不一样的,父亲常年不到这里来,公司到了他手里,忙碌起来,他也连夜宿在公司办公室的隔间,说是家,却真的少了家的味道。

  这里不一样,温度,空气,厨房,到处都是热闹,一抬眼,所有都看在眼睛里,生动得不得了。

  井然的态度转变得很细微,Alpha的信息素依然冰冷,却像是融了雪,淳淳得卧成一洼软溪。

  即使这样,章远还是感知到了。

  Omega往往极其的敏感。

  让井然搞不懂的是,章远开始喜怒无常。

  他本来就是个谜团,现在更是带上了刺,让井然捉摸不定。

  他如同一根紧绷的弦,井然不小心一碰,就会让他如临大敌一般,冷硬而又疏离地对他。

  渐渐的,井然终于察觉,他在紧张。

  章远无时无刻不把自己放进一个紧绷的状态。

  章远想掩饰,他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却几乎把全部工作都带回家里来做,像一个坚守自己领域的兽,这个家里有他看管的财宝。

  他们越是朝夕相对,章远的情绪就越是无所遁形。

  他嘴上不说,信息素却不会撒谎。

  尤其是在他睡着的时候,井然无时无刻不沉浸在波澜的海浪当中,如同一叶孤舟,就等着被掀翻。

  章远已经紧张到了一个临界点。

  “章远。”

  章远转过头,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肚子。

  他们本来要一起去趟超市采购,刚坐上车,井然就发现了不对劲。

  章远的脸色惨白,汗珠交叠着从额角往下滚,不一会整个太阳穴都湿淋淋一片。

  他看着井然,那双眼睛盈满水色,赤红的。

  “你下来,”井然边推车门边说,“我来开车,去医院。”

  章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到几乎掐疼他:“不用……不用,回家,家里有药,老胃病了。”

  章远那根紧绷的弦像是断了,他瞬间被击溃,脆弱的不成模样。

  小斐被暂时放在楼下吴阿姨那里,井然甚至都腾不出时间去接他回来。

  章远吃了药,依旧很疼,那副脸色苍白的样子,被井然半拥着放到床上。

  Omega的信息素兵荒马乱,不受控的涌出来。浓烈的翻涌在房间里,轻而易举地让井然感知到里面的情绪。

  他紧张到胃痛,他痛苦,他不舍,他近乎崩溃的绝望。

  浓重的情绪影响到井然,他不得不把章远抱起来,让他蜷在自己怀里,淳淳流出的雪松气息将他整个包裹进来,尽量去安抚他,压制他。

  几乎他一碰,章远就无所顾忌地缠了上来,像是一直在等他抱。

  井然和章远相识的这段时间很短,但是他也未曾在章远身上看到现在这般。

  他在井然面前,总是带着一层薄薄的面具,那是透明的,又冷淡的,像是刻意立起来的骄傲,束起他的情绪,让他不至于太失控。

  井然一直觉得章远在刻意伪装,装的平静,装的冷淡,明明在夜里对他看过来的眼睛带着说不清的压抑而又痛苦的情绪。

  现在那层伪装裂了,章远在他面前溃败千里,他喊着痛,紧紧靠着他的胸口,那里一片湿。

  井然如同被攥住心脏,突然也跟着难受起来。

  “章远,你到底怎么了?”

  章远手长脚长,明明显得比井然还要高出一点,此刻却蜷成一团,被井然完完全全拥在怀里,严丝合缝的,井然揽着他的脊背,隔着柔软的毛衣,能摸到嶙峋的脊骨。

  “我……”章远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丝颤抖,“我就是太疼了。”

  急性胃炎来得急,但是去得慢,能靠药物压下去,却也得慢慢地等。

  疼是真的疼,而且这种疼延绵不绝,非要把人的腹腔撕扯得要命了才行。

  但是他不只是疼而已。

  井然沉默着,搂紧了他。

  浩瀚的信息素有条不紊地压上来,将那不稳定的海浪温柔地裹住。章远很适应这种安抚,他渐渐不再发抖,依旧疼的直冒冷汗,却松开紧抓着井然胸口的手指,他疼得累了,依偎在井然胸膛,额发被汗水浸湿,一缕缕地搭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井然搂着他的手臂都有些发麻,他慢慢平静下来,主动从井然怀里挣脱出来。

  井然坐在床边,看着他侧躺在床上,躬着脊背蜷缩起来,半张脸压进绵软的枕头里,另一只眼睛被湿漉漉的头发遮去一半,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那眸子显得灰败,因为卧室里暗,井然竟然看不到一丝亮光。

  井然低声问:“你好些了吗?”

  章远眨了下眼,一只手臂横在肚子上压住,这样能缓解疼痛。

  井然伸出手,摸上他的发梢,将那湿漉漉的头发拨到一边,露出眼睛,他没有立刻收回手,温热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那被冷汗布满的额头。

  章远没躲,他乖乖的,像一只温顺的猫。

  暧昧不明的情愫自指尖燃起,引得那浩瀚的雪松味道也突然热了起来。

  井然没由来的一阵心慌,突然收回手。

  在这期间,章远没有一刻不注视着他。

  他看的太过专注,深深地,让井然恍然间产生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他甚至以为章远要把他烙进眸子里。

  井然正要站起来,就被一把抓住手腕,章远的掌心湿冷,不知道因为痛还是别的什么,抖得有些吓人。

  “你去哪?”

  他顾不得胃痛,挣扎着要坐起来,那张脸本来就苍白,现在更是布上一层惊惶:“你别走……”

  井然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他莫名地说:“我去超市,家里没食材,你又犯胃病,我去买点能煮粥的东西。”

  章远摇了摇头:“我不想吃,你不要去。”

  这是怎么了?

  井然不解地望着那只紧握自己手腕的手指,他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掐的自己的手腕隐隐作痛,井然无奈地说:“那我也得下去把小斐接回来。”

  “不,”章远用力摇着头,他赤着脚踩上地板,“我去,你在家等着。”

  “章远,”井然一把按住因为疼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在章远面前蹲了下来,扶住章远的膝盖,令一只手腕还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仰着头看他,“到底怎么了?”

  那丰润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他紧紧咬着牙根,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那双眼睛赤红,他完全不敢放松,似乎稍微放松一点,泪就要掉出来。

  他一直在发抖,被他紧紧攥着的手腕边缘显出一丝红痕。

  井然心里的慌张越来越强烈,他不知所谓地跟着一起难耐,终于忍不住催促了一声:“章远……”

  “我……”章远看着他,那双眼睛似乎要滴出血一般,红的骇人,“我会等我的Alpha,到他来为止。”

  井然拧起眉,他不明白章远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但是,但是……”章远吞了口气,让他听上去像哽咽了一般,“小斐很乖,很好照顾,我们生活的很平静,也很好。你懂吗?不辛苦,也不难过。”

  这是什么意思?

  井然冷起脸,磅礴的信息素收拢,那雪松的味道骤然变得冰冷。

  划清界限?

  他想收回被紧箍住的腕子,章远却依旧不肯放手,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像是苦苦压抑着什么:“你懂吗?井然,不用担心我们。”

  我担心什么?

  轮得到我担心吗?

  井然抿起唇,淡淡地看了章远一眼:“知道了。”

  “好,好……”

  章远突然松开了手,井然的手腕上被他攥出了清晰的一圈红痕:“你去吧。”

  井然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站起身往外走,手刚摸上门把手,就听到背后章远的声音。

  “外面下雨了。”

  井然回头看,章远坐在床边,细瘦的脚赤着踩在地板上,他的脸色显出病态的苍白,却弯着眉眼,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那双眼睛红着,像是哭了一般。

  井然又看向窗子,那窗向西,现在正是傍晚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夕阳透过窗子照进来。

  “没有啊,晴天。”

  说着,他一把拉开门,大步踏了出去。

  一阵雷声滚过,闪电劈过天际,顿时惨白的照亮半边天。

  磅礴大雨如瀑,瞬间将井然浇了个透。

  他茫然地呆立了几秒,猛地回过头,那里只剩下湿冷的砖墙,早已没了他踏过的那扇门。

  那间温暖的屋子,章远,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井然晃了晃,有些狼狈地扶住墙,雨下的很疾,硕大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还没反应过来,迟钝的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模模糊糊的,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费力地睁开眼睛朝前方看去。

  章远撑着伞,站在距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

  雨水是冷的,但是天气没那么冷,章远却裹着厚厚的衣服,一张脸埋在围巾里。他的脸色白的不正常,像是大病初愈一般,更衬的那双眼睛通红。

  他的眼里掺杂着数不清的情绪,这次他没有隐藏,让井然轻而易举就读懂了。

  他怨愤,他委屈,他想念。

  井然很难不感知到,他张了张嘴,想喊章远,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扑面而来的信息素在海潮里裹着雪松,从章远身上延绵不绝的散发出来,如同当头棒喝,将他拍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章远……被他标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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