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夏天，夜风带起几分温热，附近绿化多，小虫子到处乱飞。
吴教练甩甩酸软的双臂，最后检查完电器开关，给冰场落了锁，掏出手机就想给老友陈达报喜。今天下午他眼看着靳诺出了4F，虽然看代泓予的态度，好像现在还不太想宣传，但他私下里给朋友，也是靳诺的前教练分享一下，这总不过分吧？
认真算起来，他也在这个圈子里干了十来年了，但直到近几年，才在一滩浑水的国内花滑圈子里看到点希望。
早前，国内男单水平仅仅停滞在三周跳，偶尔有些能跳低级四周的都算稀奇。对比国际动不动在自由滑里上四个、五个四周跳的配置，他们不是没有疑惑过。为什么国内出不了好苗子，还是好苗子到了中国也得养废了？
那时他还年轻，还会试图在工作中寻找意义和价值。但当身居其中，他不得不承认，国内的训练体系确实太过粗糙。
直到靳诺和易执的出现。
两人仰赖天赋从泥淖中脱身，毫无疑问，他们是花滑荒漠国家中唯一的希望。易执的难度储备在国内选手中毫无疑问是断层的，而今天他见证了另一个本土选手突破技术瓶颈，在练习中掌握了他最后一个未能掌握的四周跳！
这是什么概念？说难听一点，不仅仅看在役时为国家拼搏的荣誉，两人退役后也有极大的可能转为教练，曾经跻身世界赛场、甚至在其中站稳脚跟的前国家级运动员，比只考完花滑等级——这还算好的，甚至有些靠翻技术手册就出来带学生的教练，含金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代泓予就是个例子。
吴教练简直开心得要哼出歌来，手臂肌肉乳酸堆积算什么，他也算是靳诺的半个师长，从自己手下带出一个明星选手，要他辛苦一辈子都值！
一个蹲在人工湖边吞云吐雾的身影突然叫住了吴教练。
“老吴。”
那影子慢慢起身，橘黄的火星掉到脚底，被他一脚踩灭。两人渐渐靠近，陈达的身形从阴影中慢慢显露。
吴教练很是惊喜，“哎呀，老陈！真是好久不见，你今天也来了？怎么不跟我打招呼？”
陈达只点点头。
吴教练不疑有他，一胳膊揽住兄弟的脖子，勾肩搭背就要走，“来来来，今天我心情好，请你吃饭去！你还不知道吧？就靳诺那小子，呦嘿，真可以哈，他今儿出4F了！说来他从前是在你组里的吧？这可好啊，你升职了，你的前学生也出头了，咱们都前途无量！”
与他的兴奋不同，陈达脸上写满忧郁。鼻腔里回荡着最后一丝厚重的烟草香味，他不敢叹气，怕还没来得及品味，就被吹跑了。
自从升到管理层，他抽烟越来越凶。要知道还在一线做教练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把烟戒掉了。区区几个月而已。
察觉到老友的不对劲，吴教练面上也严肃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嗐，没什么大事。”话是这么说，可陈达的眉心就没松过。他下意识掏口袋，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头空空如也。最后一根刚才已经被抽掉了。陈达一脸菜色，往路边垃圾桶随手一扔，没中，他也没管。
他嘴里搅动几下，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比如棒棒糖口香糖什么的，用来转移一下注意力，可惜没有。
“有什么愁事都放放，你的学生要出头了，你不高兴？”吴教练猛地一拍，想让陈达精神点儿。
陈达苦笑，隔着拘束的白衬衫，后背火辣辣的，“别提了，愁的就是这个。”
“这话怎么说？”吴教练费解。
陈达低头沉默了一阵子，才说：“上面不想让靳诺出头啊。”
“啊？！他们有病吧，脑子坏了？不想让自己家运动员出头？！”
“别吵吵，你先听我说。”陈达安抚好友，他环顾四周，幸亏天晚了，没什么人，“你不觉得代泓予在靳诺身上的分的精力太大了吗。上头是想让他主要带易执，易执难度储备高，天分好啊。而且一个跳跃差，一个步法差，肯定是步法好练，对不对？这也是从国家荣誉的角度出发。”
吴教练越听越不对，“不是，老陈，你说实话，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上头的想法？”
陈达不吭声。
吴教练脸色慢慢冷下来。
几个月来，他这好友升了官，天天推杯换盏的，确实有一阵子没见了，纵使如此，两人联系也没断过，仍然像从前一样。可就在此刻，他突然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多了几分陌生。
他盯着陈达的侧脸，几个月不见，好像富态了些。陈达只盯着湖面，右手食指在嘴唇上揉来按去。
“陈达，那可是你的学生啊。”
“……易执也是我的学生，但我是首体的教练，更是中国的教练，我不能不为国家计。”
好像听到一个新鲜的笑话，吴教练冷然一嗤，“陈达，你高升了，眼界开了，心里装着国家大义了是吧？我没你那么高尚，我只看到一个可怜小孩摸爬滚打，在这里耗尽了他作为运动员的黄金时期，临到职业生涯末尾了，能突破极限，再上一层楼，他有多不容易！
“易执也好，靳诺也罢，他们谁能努力往上爬，我这个做教练的都得拼着劲儿去拉一把，绝不可能踩着一个去栽培另一个！我呸，你们真是好意思说！”
陈达苦笑，“老吴，我要是个省队教练，我绝不说这么混账的话，但是有的事情，非得到了这个位置才能看懂。未来没人记得谁在职业生涯末尾爆发，人家只记得你中国有几块牌子。咱们的现状你不是不知道，条件水平在这里，你不能去跟那些花滑大国比啊，倾尽全力去培养最有希望的那个，已经是能给出的最佳方案了。”
“我就纳了闷儿了，靳诺人家跳出个4F，到底碍了你们什么事儿？！”
“你想，代泓予在一个临近退役的选手身上费心费力，带他练4F，那分到上升期的易执身上的精力肯定就少了，这难道不影响易执出成绩吗？花滑选手的花期有多短，你也是知道的，就看俄罗斯的小女单，连一个奥运周期都熬不过……”陈达顿了顿，继续说，“是，你说的也对，小靳是我的学生，做老师的哪有不盼着学生好的。可我不止他这一个学生啊，易执人家也是我的学生！我只盼着易执也能跟着一起上来，这样皆大欢喜。最差也别退步了，否则跟上头真没法交代。再退一步，同样都是国家队队员，易执人家凭什么分到的关注就少，这不也是不公平吗？”
“谁说关注少了，我可听说了，前两天靳诺脚伤的时候，代泓予天天给易执一对一辅导，那时候没见你出来打抱不平！现在靳诺脚伤恢复一大半了，刚得点关注，你就看不惯了？！都是你的学生，哪个能出头你捧哪个，好处都给你占完了！有没有想过人家没有回头路可走，人家能去指望谁？！……哼，说到底我就是个破拉钓竿的，我管、不、着！”吴教练冲着湖里啐一口，气冲冲扭头就走。
陈达甚至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他目送老友走远，背影里似乎都带着怒火，脚步砸在地上，好像有仇。
他叹一口气，等了一会才拖着疲惫的脚步，朝同方向离开。走到门口，转身进了旁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不多时，又叼着点燃的烟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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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事情只让该知道的人知道即可，而其中一位当事人靳诺浑然不知，还沉浸于自己状态上佳的喜悦中。
早上本该是吴教练起来给冰场开门，却不防有人比他到得更早。
他推开大门，正看见靳诺一身黑色训练服，从一头滑向另一头。他嘴里咬着刚脱下来的手套，飞扬的发丝顺着后脑勺的形状起落，像鸟类蓬松的胸脯羽毛。他在冰上放空，任由惯性把身体往前带，脚下的冰刀来回磨着冰面，却并不抬起。
这是以前代泓予训练时的小习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靳诺站在冰上，恍然染上几分当年代泓予的风采。
昨晚陈达说的话，搅得吴教练一夜没睡好。今早不期然碰上似乎还一无所知的当事人，他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一想到自己还得瞒着靳诺，不能影响他比赛，又冒出点心虚，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靳诺心情倒是很不错，难得活泼，靠边高高兴兴打了个招呼：“吴教练早上好！”
“哎，早上好。”吴教练回他一笑，说，“我去拿钓竿，你再自己练练啊。”
“没事吴教练，不着急，现在才九点半，等十点小易到了再开始练。”代泓予说。
他那双笑盈盈的眸子，正对上吴教练还来不及敛起担忧的眼睛。他有点慌乱，唯恐被看出什么，可代泓予却不闪不避，唇角弯起，笑意却未及眼底。
电光火石之间，吴教练立刻反应过来。
代泓予一定知道这件事。是谁和他说的，陈达吗？还是他自己猜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作为靳诺和易执共同的老师，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会选择放弃靳诺吗？
眼神相触仅仅一秒，吴教练立刻慌忙躲开不敢再看。两人不谋而合，守下了这个共同的秘密。
他又朝冰面上投去一个复杂的目光，靳诺正在合乐，丝毫没有察觉。转而又看向代泓予，对方面色如常，报以柔和的微笑。
直到目送吴教练离去，代泓予的脸色才慢慢冷下来。
他当然不会因为某些人某些话而动摇心志，但却管不了别人，吴教练最好是个聪明人，不要对不该多嘴的事情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