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3章 初见

  若非项文辞说起那段往事,祁玉成不会在当晚的梦里回忆起初见他的模样。

  他十五岁跟着项蓟初入竹缘山,一身玄色短打裹着劲瘦的腰身,马尾高高束起,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腰间除却一把短匕再无其他配饰,裤脚也一丝不苟地束进靴筒里。虽说利落得穿林而过不沾片叶,但三伏天穿着那一身,看在祁玉成眼里和一只御土荷叶鸡无异。

  “你不热吗?”祁玉成光着膀子,只穿了条宽松的武裤,赤着脚坐在回廊的横梁上,垂着腿吊儿郎当地削他的木剑。

  “玉成,不得无礼,下来,见过项叔父和文辞弟弟。”祁琛严厉斥他,他便翻身落地,从半蹲的姿态摇摇晃晃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木屑。

  项文辞这才发现此人身量很高。

  “见过项叔父和文辞弟弟。”祁玉成例行公事地重复道,不含一丝个人感情,而后将木剑插在腰间,把削剑的短刀归鞘,又转向项文辞,浅色的眸子里全是调侃和逗弄的心思,“你不热吗?文辞弟弟。”

  项文辞抬起头来浅浅一笑,“不热,我辈练功向来是这一身,冬不畏寒夏不惧暑,练的乃是心境。”

  “文辞!”项蓟严厉地喝了一声,项文辞敛目颔首,又恢复了宠辱不惊的冰山模样。

  祁玉成眨巴了两下眼睛,大概没料到这外表看来正经八百的愣头青会绵里藏针地挤兑自己,突然笑开了,“爹,你和叔父谈事,文辞弟弟我领走了,省得他无趣。”

  祁琛也禁不住打量了项文辞几眼,一甩衣袖抬步便走,“是省得你无趣吧。”

  项蓟跟上祁琛的脚步往庭院深处去,项文辞对祁玉成的提议充耳不闻,正要去追他师叔,被祁玉成笑眯眯地叫住了,“别走啊,跟我玩吧,保准有意思。”

  项文辞回头,脸上分明写满了不屑,但对上祁玉成明目张胆打量的眼神,他改了主意,应道:“那有劳了。”

  祁玉成带着项文辞穿过角门,往竹林走去,时不时回头看看。

  项文辞坦然缀在他身后四处张望,默然不语地跟着,也不管祁玉成想把他带去何处。

  林深不闻人语,连山风都更静了静,祁玉成忽然停步,“项文辞,我听过你的名头,小小年纪跟着世家贵族扮猪吃虎,暗杀了不少忤逆你主子的人。这些人大概没料到会被一个形貌稚嫩温雅的少年下毒手,个个死相难看怒目圆睁。”

  他回过身来,嘴角仍扬着,但眼中笑意却十分轻浅。

  项文辞本不欲解释,但顾虑着今次还得在祁家住上数月,若是天天被这人找茬真是够了,于是强自耐心道:“你误会了,禄门死士因各种缘由为人卖命,但心里自有一杆秤,衡量善恶是非,不是拿了钱财就随意手起刀落的,那叫杀手,不叫死士。”

  “哦?世间并无黑白两清的人和事,你又如何裁量他人生死?”祁玉成听了他的话情态转而认真起来,并不似在质问他人,而是虚心求教。

  “你我皆生于大旱年间,第五年暴乱起,中原大地战乱不休,民不聊生。此后十年凡所有碍乱世平定者,禄门皆杀。而后靖元帝归朝,祁伯父拜相,天下初显盛平,犯上作乱者,依律当诛,我才会动手。现如今,早已是以窃证定罪为主业了。”项文辞平和道。

  祁玉成一手托肘,一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沿着石径缓缓往竹林深处去,项文辞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我常常心中有惑。”祁玉成道,“我大哥镇守边关,护家卫国,敌人就是敌人,正如暴乱年间,你能狠下杀手。而我爹,身居庙堂,虽说处处危机,却难辨是非,有人不过是政见相左,为了自保也不得不杀人。”

  “玉成兄,此话与我说得?莫要交浅言深。”项文辞深感此人不拘小节,是个洒脱爽利的性子。

  祁玉成瞥他一眼坦言,“你爹还有项叔父,与我爹是一路人,不用避讳,你今后也会是我的死士,这事我早知道,你必不会害我。”

  他阔步行在前,发髻随意挽起,一支紫檀木簪斜斜插着,项文辞抬头望见他挺拔的背脊和薄覆其上的肌肉线条,精巧的蝴蝶骨,更重要的是,看见他趾高气昂凡事尽在掌握的傲慢姿态,不禁玩心忽起。

  他步伐轻若踏水,错身快步上前,一手握住祁玉成的肩膀发力一推,脚下使绊。祁玉成反应迅疾,旋身一掌拍向项文辞,被后者挥臂格挡。

  祁玉成借着这点空当腾身而起,拉开距离,却被项文辞一个垫步迫近。

  项文辞的灵力似有藤蔓之势,黏附着祁玉成,让他一时脱不开身,更有严寒之威,呼啸的刺骨凉气扑面而来,直教人睁不开眼。在祁玉成作出下一步反应前项文辞已然抽出腰间的鱼肠短匕,就着刀鞘抵住祁玉成的下颌。

  祁玉成躲闪不及,踩到凹凸不平处,不慎向后倒去,重重摔在竹叶杂草上。

  项文辞则跟着俯下身,跨跪在他腰侧,仍旧用刀鞘卡住他的咽喉,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近在咫尺,无所顾忌的笑容漾开,带着稚气的坏心思,“谁说我不会害你?你既知道我将来是你的死士还敢得罪我?上来便出言挑衅,不怕我借机给你投毒?”

  祁玉成一时怔然,这人收了人前装出的乖顺面具,竟是个耍阴招好记仇的凶悍之人;再者这人只在方寸之远的眼睛盛着昭彰笑意,清清朗朗,像一阵适时而来的竹香清风,让人瞬时遗忘暑燥;再再者这人的轻功和身手着实了得!

  啪的一声,祁玉成紧紧攥住项文辞的手腕,掌心火热灼人,“文辞,你功夫当真好,禄门修的什么轻功?你动刀的速度真快,能不能教教我?”

  他一身悍勇,力道惊人,此时激动起身项文辞竟压不住他,从他身上急切站起来时却被拽着手臂退不开去。

  祁玉成目光灼灼,追着项文辞不依不饶,手上用力一带,项文辞便一个趔趄扑倒在他两腿间跪着。

  从未见过这阵势的少年张口结舌,一句话哽在喉间半天没出声。

  祁玉成又迫近了一点,“说话。”

  项文辞被盯得寒毛直立,使劲抽出手来,不知为何有点不敢直视眼前人,垂着头说:“一叶渡江……改日吧,改日我教你。”

  祁玉成看到他泛着薄红的耳尖,终于意识到此情此景两人有多亲密,他忸怩地咳了声偏开头,慢慢站起身来,“说好了啊,明日我得听课,后日你教我。”

  说完他向项文辞伸出手,那只手干燥白皙骨节分明,掌心布满常年握剑磨出的厚茧。

  项文辞点了点头仍旧没抬眼看他,伸手握住了祁玉成,被他轻而易举拉起身,闻到迎面而来的墨兰幽香。

  当晚项文辞越想越觉不甘,竟被这么个纨绔制住,辗转反侧良久才睡着,第二天他誓要报一箭之仇。

  清晨鸟鸣啁啾,祁玉成跟着一众内门弟子坐在书堂里,听他爹和二哥对论。他本就不爱参与策论,是被祁琛耳提面命甚至家法伺候多次才被迫旁听的,今日又有个新玩伴在山中,更是心不在焉,但他挨打挨怕了,就是耗也得耗到父亲回房休息再溜。

  日头渐渐高升,祁玉成昏昏欲睡歪在案上,正在他快要去见周公时,一枚竹叶带着劲风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哎哟!”祁玉成捂着发红的额头恶狠狠一脚蹬翻桌案,祁琛当即看过来,祁司衡也转眼一看,弟弟满身戾气恨不得吃人泄愤,再一看他爹黑着脸像是凶神恶煞,忙从中开解,“玉成,昨晚没睡好?去窗口站一会儿,吹吹凉风醒醒神。”

  祁玉成却不吃这套,骤然受惊睡意全无,他拍案而起吼道:“祁封!出去把作乱的抓进来!让他跟着一起听!”

  祁封立刻站起身,看了眼祁玉成又看了眼祁琛,不敢动作,解释说:“少爷,小的……抓不住项公子啊……”

  祁琛冷哼道:“别耽搁其他人学习,你去窗边站着。”

  祁玉成愤然起身走到窗边,歪三扭四地靠在雕花窗框上,远远瞪着他的小厮。

  祁封在原位如坐针毡,不知自己说句实话而已,怎么又触了这祖宗的霉头。

  “哎,玉成兄!”

  不过片刻,项文辞又来骚扰他,打定主意既不让他睡好又不让他听课,蹲在窗下小声说:“这帷幄之术你听得懂?莫不是装腔作势,实则文武都稀松,如是这般,单凭我,将来可护不住你啊。”

  项文辞口中叼着个竹叶梗靠坐在墙根,用只有祁玉成听得见的声音戏弄他。

  项文辞本心想,在祁琛的眼皮子底下祁玉成大概只有忍气吞声了,谁料那人嚣张惯了,丝毫不把亲爹放在眼里,转过身来,手肘撑着窗沿探出头,回道:“文辞,你也太小瞧我了,我还是读过两本书的。”

  项文辞仰起脸,一张嘴竹叶梗便掉在了地上,他盯着祁玉成光洁的下巴颏和少年人随着发声而滑动的喉结,愣愣地看祁玉成公然跟他爹作对。

  祁玉成低头看他,随即一扫阴霾噗嗤一乐,实在是因为项文辞老老实实的样子看起来温顺可人,此时一脸木讷很有几分天真,他没忍住探出手揉乱了项文辞整齐的束发。

  正这时祁琛低缓的嗓音从堂中传来,“玉成,你来说,若是连题也没听清就出去罚站到傍晚。”

  祁玉成马上收手回头,对着他父亲扬声说:“那这一题就容我妄议两句。”

  堂中弟子皆闻声看来,祁玉成一改先前或疲乏或浮躁的状貌,挺拔肃立于窗前,竟有种爽朗清举之感。

  “延祚年间时弊与前朝不同,但一脉相承,归根结底是朋党之争。如二哥所言,暴乱十年,夷狄虎视眈眈,培植江湖势力、藩镇兵力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实属必要。然陛下归朝后大臣与地方武力集团结党营私,朝中势单力薄者为自保寻求依仗,也与江湖势力有所牵连,是为祸患。政见有悖则已,小打小闹一出,最不济一两件事办不成,害人害命的毕竟不多,废法不废人便罢了。但也不乏恶意攻讦、中饱私囊、擅屯兵马、暴兵拥主者,此类当诛,但却不适宜太激进。恕我直言,陛下与爹情同手足,君臣相惜,治人驭众尚可,操权司衡却不行。陛下对爹宠信太甚,即便爹本无意,也已经卷入党争之中,成为最大的一支派系。再者,爹数年间雷霆手段,诛杀、罢免祸乱朝纲者无数,但在有心人眼里,此举乃是铲除异己。”

  说到此处,堂内忽起窃窃之声,众弟子皆为祁玉成的出言不逊口无遮拦骇然,纷纷打量着祁琛的神色。

  项文辞也目光一凝,屏息以待下文。

  祁琛低沉的嗓音响起,听不出明显的情绪,“依你之见,何为上策?”

  “一则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①,避免重臣党羽怙势作威,此一策应徐徐图之。二则立法变法,以法治人,用好治权之权、治吏之吏,使附逆从贼者伏诛,判处尽数有明文可依,此一策却需更深厚的根基。无论如何,陛下年迈,以爹一己之力实难扭转乱象,祁家也是时候躬身入局寻求结盟了。”

  书堂内一时寂静无声,窗外蝉鸣迭起才让项文辞逐渐回神,他缓缓起身,隔着窗棂上镂刻的金丝雀望着祁玉成的背脊。

  众弟子似乎对于祁玉成的论断见怪不怪,上首处祁琛和祁司衡也在认真考量他的提议,他便知道这人被摁在内门听策论是因为他有这才能,纵然心思不在此处,却也有些独到见解,同时他也知道,这人偏要修剑的确是屈才了。

  “看,我爹没反驳。”祁玉成回头朝着项文辞笑道。

  话音刚落祁琛出声了,“玉成。”

  祁玉成赶忙一整袍袖挺拔站好,等待他爹的评判,“你玩去吧,我再好好想想,晚上你和你二哥过来书房,我们父子三人再叙。”

  祁玉成欢呼一声,抱拳答道:“是!”

  随即手撑窗台腾跃而起,落在项文辞身前,抬臂揽着他向马厩走去,作势悄声说:“读几本书还是有些用途,虽说这玩意儿枯燥没人真的爱听,但装腔作势唬人还行,这会子还能凭本事躲懒。走,山里跑马去。”

  项文辞被他搭着肩,兰草般淡雅的气味氤氲周身,在林木的馥郁中像一缕轻烟别具一格。

  从这时项文辞才觉出此人身上有那么几个优点,有点学问,且不骛虚声。

  作者有话要说:

  ①《涑水纪闻》司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