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9章 夔州

  驿站里驿夫捧着文牒兴奋道:“还真是我们郢州的状元爷!”

  祁司衡拱拱手,“老乡,前面不出百里就入夔州了吧?”

  驿夫马上回答:“没几里路了,几位大人歇歇马,待会儿换上车,酉时前可以入主城。这几日恰逢春龙节,白日里人人亲耕,入夜后城里开集市、卖春苗,还有社戏可看,正赶上好时候。”

  “我们赶路,不进城凑热闹。若要避开人多之处,在哪里住店好?”祁司衡接过项含卿递给他的茶水,润了润唇。

  “若是不在驿站留宿,继续往主城方向去,靠近三州交界处,盂山脚下有间不错的客栈,地处山边,冬暖夏凉,僻静又清幽,离南城门也不远,我知道京城的清贵途经时常住那边。”这驿夫口齿伶俐地跟祁司衡一问一答。

  “那便多谢你,我们这就继续上路了。”

  走出驿站祁玉成凑过去搭住项文辞的肩,“你喜不喜凑热闹?”

  项文辞双手抱着剑,淡淡看他一眼,“不喜,但我估摸着你喜欢。”

  祁玉成一挑眉,回头高声问:“二哥,文辞山里长大的,头次进城想去看戏,说是没见过戏子拿油墨往脸上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丝弦灯调唱念做打,怪可怜的,晚上我陪他进城逛逛,保证不暴露身份,你看可以吗?”

  祁司衡温和地笑笑,“自然可以,待会儿入住后你们便可自由行动。”

  项文辞看了一眼他亲姐,项含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项文辞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一番,而后冲祁玉成道:“你编瞎话也得节制一些,自古就有蜀戏冠天下之说,我是陵州人,有道理没看过戏吗?也就祁二公子人善心慈,懒得拆穿你。”

  祁玉成笑眯眯的,脸皮颇厚,“那好,我头次进城,想去看戏,你可愿意陪我?”

  项文辞觑他一眼,扬了扬手中的剑,“看在尚方宝剑的份儿上。”

  盂山下的客栈果真如驿夫所言,三进院子依山而建,临水起楼,庭中一棵梧桐亭亭如盖,树下支着桌椅,作寻常客栈的大堂用。

  “几位爷,里边儿请,赶巧还剩最后一个地字号大院子。”小二吆喝着带一行人入内,祁玉成却发现有人掉了队,他回身一看,项文辞站在梧桐树下,眺望着与夔州一江之隔的陵州。

  “等到京城安顿好了,我送你回家看看。”

  祁玉成悠缓的声音传来,把项文辞的目光从云缠雾绕的山林拉回,他心中感激却摇摇头,“不用,斯人已去,往后我和姐姐在哪里禄门就在哪里。”

  “那等我们站稳脚跟,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重建禄门演武场……”

  项文辞走到他身旁,轻轻推了一把,催促他跟着大部队一起进院里去,“行了,不是要看戏吗?快去换衣服准备出门。”

  “天字号院迎客!”

  随着一声吆喝,祁玉成瞥见正对大门的天字号院内也有十数人在卸行装。

  “小二,那边院里是什么人?”

  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甩,抬起手半捂着嘴作耳语状,祁玉成微微俯着身听他说:“京中大户人家,专程来过春龙节,出手忒阔绰。”

  祁玉成作恍然状,点了点头,从腰封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二的手中,在小二不断点头哈腰的谄媚话里,往自己那分明次一等的地字号去了。

  项文辞则眯了眯狭长的凤目,去院落周围巡看了一番,并跟祁家的弟子们交代了夜间的布防。

  当他回到安排给他的那间上房,直面穿着洁白里衣的祁玉成时,难以置信地退出房门反复确认,这的确是项含卿指定给自己的那间。

  “你在我房里干嘛?”项文辞站在门口,端端正正一派君子风范。

  “什么你的我的,这是二嫂安排好的、咱俩的房间,咱们一行兄弟人多,二哥二嫂住一间,我二人住一间,就能少几个兄弟睡马车,懂不懂体谅人呀?”祁玉成低着头,边说边笨拙地系腰带,一个活结偏生被他拽成了死结。

  “他们夫妻俩住一间就住一间,我俩……这叫什么事?”项文辞拢着眉毛,想去找项含卿的麻烦,却见她恹恹地进屋,闭上房门后再没出来过,只得站在门外,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去替其他兄弟睡马车。

  “行了,跟我住一间怎么了?我俩虽不是同床共枕也是抵足而眠的关系,过来帮我系腰带。”祁玉成却大咧咧把他拉进门,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许不满和亲昵之意。

  项文辞站在屋子中央有点不知所措,在祁玉成磊落的目光里没敢多想,把剑放在了桌面,双手解起祁玉成腰上的绳结。

  他纤长的手指灵活地拉拉扯扯,似乎是耐心地,但又好像是心不在焉地解开繁复纠缠的细绳。祁玉成一开始盯着他的手,而后心里的盘绕也随着他的动作慢慢理顺,目光像室内袅绕的安神香,在清浅的暮色里缠上项文辞的面容,从他鸦色的睫羽间捕捉明眸零星的碎光。

  祁玉成在面对项文辞时感到的些许不同,若说是好奇、探究似乎不精准,若说是欣赏、敬慕似乎有那么点意味,若说是一见如故似乎却不尽然。

  如果要深究……却没那个余裕留给他。

  项文辞好像还在想着别的事情,给他系完了里衣又穿中衣,穿完中衣披袍子,系大带时两手穿过祁玉成窄窄的腰侧,在身后交接。祁玉成被这近似于搂腰的姿态惹得心下一紧,也就没功夫再深究那点不同了。

  他扭开脸,越过窗口去看一枝出墙来的山茶,两手下意识攥着拳头,“你不像给我系带的,倒像是宽衣解带的。”

  “什么?”项文辞茫然抬头,清澈的眸光不染纤尘,原来他压根没注意到祁玉成刚才那句混话。

  不仅心猿意马的只有自己一个,那人压根连话都没听进去。

  祁玉成刚刚平复下去的不满立时演变成不悦,藏着点恼羞成怒,他转回头盯住项文辞眼里溟濛的无辜,抬手捏住他的下颌,嗓音沉了沉,“你姐姐说跟我住一起必然是开心的,怎么我看你很不乐意的样子?”

  “不是,我只是在想,姐姐这番安排必有他意,莫非察觉到此处不安全?”

  项文辞仓卒找补解释,他没料到此人变脸如此之快,刚在院门外还察言观色体贴入微,怎地进了门就看不出自己的瞻前顾后和闪烁其辞了呢?

  祁玉成却冷哼了一声,置气般放了厥词,“什么人什么招,只管往小爷头上使,谁怕他?碍眼得很。”他陡然松开捏着项文辞的手,向门外走去,拇指的一点力道带偏了项文辞的脸。

  项文辞这才注意到窗口的那支山茶花,靡艳得有些扎眼,随着祁玉成迈下楼梯的脚步声遥遥传来,项文辞的胸腔像被一点点抽空,取而代之的是山茶清苦的烈香。

  “少爷,车马已经备好,出发……吧?”祁封眼见祁玉成大步走来,脸色阴沉难看,声音越说越小。

  果不其然,受害者永远只有一个。

  “哪儿去?我跟你项公子进城,你跟着做甚?先前交代你的事情现在立刻去办!”

  言毕,祁玉成一甩广袖撩袍登上马车,将车帘呼啦一下拉严实。

  祁封低声争辩两句,“我帮你们驾车呀……你先前不是说不急……”

  “还不快去!”

  “你去办事吧,我来驾车。”项文辞走过来解围,打发走祁封他跃上马车,盘起一腿坐在车帘外,一身束袖武袍单手持剑,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寻常护院。

  梧桐树的石桌边倚着位闲散公子,他头束白玉冠,眉眼秀洁,目睹了院门外的这一幕,百无聊赖咪了几口梅子酒,频频回头看祁司衡和项含卿紧闭的房门。

  “算了,祁司衡今晚估计不会进城了,我去跟车上的人打个招呼。”他跟身边的侍从喃喃念道,侍从忙退往他身后,低眉敛目地站着,他则晃晃悠悠往祁玉成的马车走去,脚步散而乱,似乎并未习过武,且有两三分醉意。

  然而还不待靠近,项文辞右手轻轻一挥,剑指一划,在他脚尖前的砂土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界限,不许他再接近马车分毫。

  细灰腾起,他捂着口鼻退了半步,再抬头时对上项文辞初春夕照下冷冽的眼睛。

  他酝酿了半天的招呼没能打出来,只得重新斟酌遣词,“这位……小兄弟,请问你们是要进城去看戏吗?可否请你们帮我订一雅间,留个席位,我处理完商队的事情稍后便到,届时请你和你家公子喝酒。”

  项文辞一声不吭,牢牢盯着数尺开外的人。

  此人看似随性的装束实则非常讲究,从靴子到腰间的珩铛佩环,再到冠髻,无一不华贵,但又无一过分张扬。

  那人也不急,由着项文辞打量。

  “行啊,这位住天字号院的仁兄怎么称呼?”祁玉成撩开车帘,懒懒靠在窗边,已换了一副浑然天成的亲和笑脸。

  那位公子拱手道,“在下禾言,带领商队从此处经过,暂时歇脚。”

  “好,禾老板,那我们先行一步,我已着人去订了最好的位置,你来了找我们便是。”

  “有劳了。”

  禾言站在院门前,目送祁玉成的马车绕过零星几户人家,向着城门方向去,而后才回院里收拾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