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10章 刺客

  因着先前祁玉成的无常喜怒,项文辞一路上都没有和他搭话,尽职尽责地赶着马。

  祁玉成不时掀开帘子看他一眼,见他背脊挺得板直,眼睛盯在马屁股上,没一点旁的心思,便又哼一声阖上帘子。

  祁玉成倒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感到败兴,似乎项文辞的心神从他祁玉成身上挪开一时半刻他便会莫名其妙恼火,他反思自己还是少爷脾气,但却不打算改。

  进了夔州府,天色已暗,然而街道两旁悬灯万盏,行人接踵,有逛买卖摊铺的,也有着急循着鼓乐之声去看社戏的。

  项文辞跳下马车,揭开车帘,刻意无视祁玉成乱飘的眼神说:“到了。”

  祁玉成钻出车轿,唰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拂了拂袍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装模作样摇着扇子往人群聚集处走去,“文辞,把车放那儿就成,跟上。”

  项文辞怕他被拥挤人潮冲散,飞快把马系在桩上,目光始终没从祁玉成的背影上挪开,跟在他后面缀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明明赶上两步就能并肩,项文辞却只是从身后观察他靛青袍子上的鹤纹,那华美的纹路正随着步幅闪动暗光,他松松挽着的发髻上系了一条与袍子同色的垂绦,也伴着春夜细风微微浮动。

  项文辞鬼使神差伸手去够,祁玉成却突然回头,折扇一并,轻轻敲在他的腕上,“偷袭我?”

  项文辞张了张嘴,看进祁玉成带着调笑的眼睛,一双瞳孔被街市花灯切割出无数暖黄的星芒。

  项文辞眉尾微微垂着,谨慎地开了口,“你生我的气了?对不起。”

  祁玉成一噎,那点古怪的别扭顷刻消散,只纳罕这人怎么真就如此在乎自己,急忙放软声音说:“没有,是我不对,耍脾气了,别跟我计较。”

  “你脾气本来也不好,耍耍没什么。”项文辞直来直去道。

  “你这话可不像好话,你若是仍不愿和我同住……”

  祁玉成还没说完就被项文辞打断,“我并非不愿。”

  祁玉成于是垂下藏着暖光的眼睛,沉默着点点头,而后松松一揽项文辞的肩膀,随即又放开,“那走吧,戏快开场了。”

  他走在前面避开行人,时不时回头确认项文辞跟在身后,试着在人潮涌动间放慢步子等他。

  他想,若真是因为自己的少爷脾气,改改倒也无妨。

  台上咿咿呀呀从繁华刹那唱到离合悲欢,几番戏子轮换,禾言终于到了,他一边告罪一边落座,“来晚了,今日酒食我请,多亏了二位,不然我定是坐不着这样的好位置,下面的人忙到现在还在清货物,着实脱不开身。”

  项文辞见客落座准备起身,却被祁玉成一把按住,“这位并非我的侍从,是我挚友,同席而坐禾老板莫介意。”

  “哪里哪里,小兄弟不必拘礼。”禾言这样说,项文辞便安然坐在祁玉成身侧,时不时给他们二人斟酒,自己却不喝。

  “禾老板做什么买卖的?”祁玉成目光还落在浓妆艳抹的花旦身上随意问道。

  “做点丝绸生意,从南方往西北方卖。”

  “从夔州走,是打算由蜀道进川?”祁玉成单手握着酒杯,持扇的手依顺音律敲击着膝盖。

  “往京城去。”

  祁玉成作了然状,“那必定是好货了,路途遥远,途中损耗不少吧?”

  “可不是,今日清点也是为此,路上遇到好价该当早点出手的,省得折损恁多。”

  “郢州价格如何呀?秦楼楚馆多,好绸子应当不愁卖。”祁玉成仍是一副不经心的模样,项文辞闻言却是心中一凝。

  “出价是大方,但我私心里不愿卖给妓子做罗裙。你也知道,恩客有时贪图刺激,好端端的绸子给弄破了可惜。”禾言坦率地承认自己到过郢州,转脸冲祁玉成笑笑。

  “还未问过二位公子名讳?”禾言调转了矛头开始试探眼前二人。

  “我姓余,他姓闻,随哥嫂回乡省亲。”祁玉成接过项文辞斟的酒,虚虚与他的茶杯一碰,并不邀禾言同饮,仰头一口温酒入喉,坦然地说着谎,笑意盈盈的脸轮廓鲜明,下颌骨线条瘦削锋锐,分明是千仞无枝的样貌,却没说一句真话。

  项文辞抿了一口茶,转眼看着戏台上,那边又凄凄切切唱起了临江驿潇湘秋夜雨。

  “余……公子……”禾言的语气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讥嘲,“敢问你们家乡是……”

  话未及说完,一声轰然爆破,混杂着人群尖叫和嘈杂之声,一柱火光冲天腾升。

  项文辞几乎是顷刻间一跃而起,不由分说地揽着祁玉成往墙边退去,握雪剑横在身前,与厅堂雅间内所有人拉开距离,只把后背留给“那姓余的”,淬着浑厚灵力的钝剑在剑鞘内嗡嗡作响,似乎随时会铮然出鞘。

  “……”被孤零零丢在桌边的禾言先是受了一惊,又被那“闻公子”机警地划归“外人”,连同所有陌生人被拒之千里,便讪讪起身,张望了一圈,说:“二位公子别慌,我依稀听见外门喊什么松香着火了,我去看看情况。”

  他正欲跨出雅间步上走廊,握雪剑悍然出鞘,正如项文辞过往操纵那把短匕,长剑也灵巧地无所依凭,直冲禾言而去。

  几声金石相碰的脆响,禾言面前落下两三支被握雪剑击落的暗箭。

  禾言猛地缩手,后退数步,“这什么人啊!众目睽睽下暗算我们!”

  祁玉成不等他再做出别的反应,语速很快地说:“禾老板,情形不对,速速出城去吧。”说完与项文辞一经对视,一人架起禾言的一条手臂,直接拎着他从二楼窗口跳了出去。

  禾言惊呼出声,一阵令人眩晕的失重过后落在了自家的马车旁,两个侍从围上来却被他绷着脸屏退,再回头时,哪里都不见什么余公子和闻公子的影子。

  “嘁。”禾言眉宇间的随和顷刻散去,凝成一股阴鸷,“又坏我好事。”

  两道身影运着极为相似的轻功,沿着屋宇掩映间最阴暗处腾跃上下,飞身穿过几条巷道,寻得一处楼阁制高点,并排伏在了屋顶上。

  “看清了吗?刚才那暗箭的确是雁阁的东西?”祁玉成沉声道。

  “是,朝禾老板射过来时分明是一支箭,我的剑碰一下就散成了三支,这般狠厉机巧,必定是雁阁。”项文辞一双细长的眼睛此时眯得更窄,牢牢盯住冲天火光深处两个影影绰绰缠斗的人。

  “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但一个擅长近身搏斗,一个依赖灵力更多些,你怎么想?”祁玉成问。

  “近身那个不能确定,但雁阁本身重修行,轻武学,研究的机关暗器也多是灵力驱策,想必就是偷袭我们的那伙人之一。”

  “那这个禾言……究竟是无辜卷入还是雁阁的目标?”

  项文辞从两个可疑的身影上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看着祁玉成。

  祁玉成感觉到一旁的视线回望过来,“怎么?”

  “你在考我?”

  “我在诚心发问,暂时思路还不明朗。”祁玉成诚挚道,而后轻轻一笑,“顺便考你。”

  项文辞重新关注起火场中的二人,赶来扑火的戏子穿过场院绕到戏台后,人声骤然接近,两个战作一团的人立刻翻越院墙,向夜色更浓郁处隐去。

  项文辞站起身来,视线仍在下方的人群中逡巡,“这一问我不能断言,但我直觉他暂时没有恶意,不然我也不会出手救他。”

  祁玉成跟着起身,从房檐边落下,接连翻过几个屋顶,两人停在火势渐灭的戏台后。

  项文辞避开烧毁坍塌的台柱,蹲在一块完好的木板跟前,碰了碰新鲜的利器划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会有刺客选择从戏台后动手?”

  “因为正对着我们,且藏在幕后。”祁玉成一手转着折扇,“难得坐个最好的席位,戏没听几曲,一会子跟莫名其妙的公子哥打机锋,一会子又被走水刺杀折腾得散了场,没意思啊~”

  项文辞无视他的抱怨,接着在现场勘察了几处,“与雁阁动手的是个高手,两个人分明斗出那么大动静,连戏班的松香粉都打翻引燃了,他却没在现场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所有的兵刃痕迹都是雁阁的暗器所留。”

  “是高手,如果跟山道设伏的是同一伙人会很难对付。”祁玉成扬扬下巴,示意返程回客栈,“挑几个地痞流氓伏击,图的并非一举杀死我们,而是要二哥下重手收拾来人,一旦抓到新科状元的把柄,名还未唱就在入京途中对平头百姓拳打脚踢,二哥上任的路到这里也就走到头了。他这招妙就妙在箭上喂了玄冥浆,这毒烈,一旦车骄内沾染上,势必要换车。我们一路都很谨慎,避开了官道,进入夔州地界后本该隐于山林,但在唯一的关隘遇袭,一经驿站换车、官家信报通传,我们的行迹就会被掌握。驿站由太尉执掌,加之雁阁有动作,王湛基本已经脱不开干系,只是线索太过明确往往就不那么单纯。”

  祁玉成走到马车边,并未进车,而是坐在御车的项文辞身旁,陪他吹着中原不见回暖的偏北风,“但这招烂也烂在此,这药里有一味血竭只由岭南产出,数量稀少,入中原唯一途径便是朝贡,虽不是只有皇家贵族拿得出,但这人定然非富即贵。若是如此,玩头牌姐倒也罢,欠赊嫖资可就说不过去了,若非故意祸水东引激那伙打手出动,就是独眼龙撒谎。这取决于花街头牌的地位轻重,我已经让祁封去查了。”

  马车出了城奔驰的速度渐快,风也越发凛冽,祁玉成瑟缩了一下,抬起双手交叉搓了搓手臂。

  “你进车里去吧,我不怕冷。”项文辞劝他。

  祁玉成把衣袍裹紧了几分,往车壁上闲散一靠,并无进去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怕冷不怕热,但你似乎怕孤单,我陪你。”

  他想起去程中项文辞孤帆般的背影,又想起回头时撞上的那双小心翼翼的眼睛,就无论如何不愿再让他一个人待着。

  项文辞低声抗议,“我没有怕孤单……”

  祁玉成不搭腔,固执地坐在那儿,望着晦暗的道路尽头渐渐浮现出山峦环拥下的明亮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