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11章 痕迹

  经历一番短兵相接,巷道里的兵刃撞击声还在不时响起,一个年轻男子迈着不规律的步子向打斗发生处走去,意态悠闲,哼着那曲未唱完的元杂剧。

  “则愿的早夺词场第一筹,文优福亦优,宴琼林是你男儿得志秋①。”

  他已停在近前,那两人仍在一废弃的院落里斗得你死我活,周遭一圈雁阁弟子围着观战,却都不敢轻易动作。只因与雁阁首徒动手的人腰间挂着一枚衔尾蛇玉佩,连这班江湖人士都清楚,凭这玉饰是可随意进出皇城的。

  站在外围的年轻男子等了一阵,仍不见消停,于是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怎地了?既不动手剿了我的人又都不散了去,我亲自到此一趟尔等还觉得有胜算不成?”

  雁阁首徒江惟又被逼到无路可退,他再一次从随身的匣子里抖出一把铁蒺藜,两手一布,细线般的灵流引着蒺藜飞速旋转,同时连成细密的针网向半路杀出的黑衣高手兜头盖去。

  “殿下,不是我要负隅顽抗,他招招往我命门上来,我又不敢下狠手打了殿下的狗,只能一再躲闪。”江惟因着铺天盖地的铁蒺藜掩护,暂时喘了口气,那高手两手空握成拳,指尖却有气劲波动,只凭掌法抵御着利器芒刺,十数个来回已然将江惟最后的暗器全部击落在地。

  “到此为止,有劳江少侠回去跟你主子带句话,祁司衡一行人的行踪是我卖给你们的,但我不打算现在要他们的命,我也没这个本事,只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叫他别再来使那些蹩脚阴招,除了打草惊蛇和丢人现眼没别的用处。”

  年轻公子话音一起,黑衣人便收了手,恭顺地单膝跪伏在他脚边,被迫斗了许久的江惟长出一口气,却在听完他一席话后阴沉着脸,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兄弟们撤。”

  雁阁的人来去无踪,一股猛烈的风涌过后便了无人影。

  久无人打扫的院落里杂草丛生,门户残破,蜘蛛网牵牵绊绊,像寂静深夜里无人问津的幽梦。

  年轻公子原地站了会儿,不动也不说话,跪在地上的人面对他的阴沉表现得习以为常。

  更夫又经过一遭,他等人走远才重新开口,话语阴恻寒凉,“祁玉成没死。”

  黑衣人猝然抬头,难以置信地回望他,同时复杂的表情中混杂着不算明显的惶恐,他哑声道:“怎么可能……两年来从未见过他,也未听过他的消息,甚至陛下和丞相也都对他只字不提,若说是刻意营造他已死的假象未免太滴水不漏了。”

  “是啊,两年前你信誓旦旦告诉我祁玉成死了,你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的埋伏中,我才没杀了你们两个,今天他却又出现在夔州城,端着那副令人恶心的神气。”年轻公子在院中缓缓踱起了步,背手绕着黑衣人转,黑衣人顿时绷紧了肩背,跪着的姿态像刑场上的死囚。

  “竹缘山把他保护得这样好,究竟是皇帝在陪他们演戏还是祁琛胆敢欺君?前几日我问起祁司衡进京事宜,父皇还一本正经地说祁家几代人肝脑涂地为国为民,只可惜了老三。”他忽然冷笑一声,话音里揉着憎厌与狠戾,“皇帝是知道的,否则他祁玉成敢进京去?分明是父皇起疑了,他知道两年前的事情是朝中势力有意针对祁玉成,因此与祁琛谋划好了这出,借着祁司衡入翰林的机会把祁玉成放在眼皮子底下守着。那双眼睛,和小姑长得一模一样,哪怕他母亲是私生女,也是当今圣上最疼宠的妹妹,进了皇宫就等于在昭告天下,谁还能动手吗?”

  他语速渐快,面目狰狞,如同压在浓稠黑暗中暴跳如雷的凶兽,转而却又脚步一顿平静下来,神经质地絮语,“不至于,小姑死了十二年了,还有几个老臣记得她?况且祁司衡是有官职在身,他就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圣恩如此之盛……总有人嫉恨他。”

  他到这时注意力才重新转回黑衣人身上,“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黑衣人抬着头,丝毫不见先前与人相搏的悍相,慌张地开口甚至咬了舌头,“定是项文辞坏事!当年祁玉成确实带着重伤中了我的埋伏,绝无可能生还。但有项文辞跟着,他是禄门修为最高的弟子,天赋根基都很好,又比旁人用功,以他之能或许能保住祁玉成一命。”

  年轻公子不做声,无波的深眸寸寸剜刮着黑衣人的背脊,“太不细致了,有这样的隐患你又怎么能不去确认他死透了?”他略顿了顿,黑衣人却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停止了跳动,“是不是该给你们点惩罚?”

  黑衣人听到“你们”二字立刻俯下身,不住以头抢地,同时口中急切恳求,“殿下,要罚就罚我,是我活太糙,莫要迁怒述春,怎么罚我我都认。”

  年轻公子缓缓蹲下身,一手握上黑衣人的喉咙,徐徐收拢五指,黑衣人不躲不闪任由他抽空咽喉里的空气,脸色渐渐涨红,眼球也几近爆凸,又被猛然放开。黑衣人捂着指痕深重的脖子不住咳嗽,跪在他面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那被称之为殿下的人袍袖一挥抽在他脸上,而后转身大笑着说:“看在你对太子妃如此衷心的份儿上,就罚你将功折罪,回京后找个机会,我要项文辞做我的人。”

  另一边客栈中,项含卿靠着墙蜷在榻上,一床被子裹住周身,脸色微微发白,鬓边浸着冷汗。

  “含卿,哪里不舒服?怎地一晚上不吃不喝?睡一觉起来脸色还这样难看。”祁司衡急得围着她团团转,一会儿帮忙掖被子一会儿拧毛巾给她擦脸上的冷汗,“我去城中请个郎中。”

  说罢他就要转身出门去,又被项含卿叫住,“不用去,月事而已。”

  祁司衡面红耳赤地回过头,望着项含卿苍白的面容,一阵抓耳挠腮后蹬了靴子爬上榻,低低道了一声失礼,连同被子揽过项含卿,自己靠着墙,让项含卿倚在自己怀里。

  项含卿陡然被他拥住,身体一僵,轻轻推拒了两下。

  “含卿,再睡会儿吧,我给你暖暖。”祁司衡闭着眼睛,不看项含卿从衣物领口延伸出的脖颈,也不去在意怀中柔软的触感,他拼尽全力维持住克己复礼的君子体面,颤颤巍巍将一手伸进被子,按在项含卿的胃上,“这里吗?”

  项含卿感受到腹部传来的温热与柔和力道,没有作声,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的慌乱心跳,也从一旁的铜镜中看见祁司衡紧绷的下半张脸。她微微叹了口气,握惯了致命短匕的纤指在被子下,向那一点融融热源探去,覆在祁司衡的手背上引着他向下移了移,“这里。”

  祁司衡的心跳声陡然变得吵嚷起来,项含卿无可奈何地闭眼,准备就着这一点也不舒适的环境再睡上一会儿,房门却被笃笃敲了两下,不及房里自认偷鸡摸狗的两人改变姿势,房门就被祁玉成一脚踹开,“敲什么门,自家人。”

  项文辞收回悬在空中的手,跟着混世魔王大步跨进了姐姐姐夫的房间。

  两人方一进屋就见那对名义夫妻挤在榻上,姿态亲密,随即露出不忍卒睹的表情,祁司衡手忙脚乱要从榻上爬起来,却被项含卿一把攥住手,摁在了原地。

  “什么事?”

  项含卿平稳的声音安抚了方寸大乱的祁司衡,他努力平复着内心,看向祁玉成和项文辞。

  “我们在城中遇刺了,是雁阁的人。”祁玉成道。

  祁司衡习惯性地开始条分缕析,“是挑了你们两个落单的,还是针对玉成的……”

  项含卿又打断,“看起来活蹦乱跳的无甚大碍,明天再说,跪安吧。”

  “得得得,你俩继续。”祁玉成飞速退出客房,还伸手拉了项文辞一把,然后带上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项文辞回到房内,低着头不住检查他的那柄钝剑,从剑脊到剑刃,从光泽到曲度,一寸寸细细检视,还上手轻轻抚摸,生怕那一阵情急拔刀伤了他的宝剑,看得祁玉成忍不住好笑,只得拍着胸脯保证,尚方制剑,绝不会如此脆弱,催着他先行沐浴。

  项文辞绕过屏风,祁玉成则站到窗边,一双沉黑藏光的眸子落在不远处的天字号院中,那院内时不时有人往来走动,却始终看不出当家的那位回来了没有。

  “我洗完了,你去吧,我睡床上,你睡地上。”项文辞穿着单衣往拔步床的里间钻,祁玉成从窗外幽晦的夜色中收回神识,被项文辞稚气的行为惹得轻声一笑,路过床边时随手将衾被蒙在项文辞的脑袋上。

  等他收拾妥当回来,项文辞已经睡着了,轻晃的烛火将他颈侧雪白的单衣投成蜜色,往常像掬着一捧冷泉的眼睛轻阖,似乎还未睡深,像蝴蝶翼翅般轻柔翕张。

  祁玉成顷刻间忘了他睡前的交代,追着那人身上清甜的皂角香气往他身边凑了凑,想拽过点被子,却在掀开时隐约看见项文辞里衣下透出腹部猩红的环形斑印。

  那几乎从前腹一直蔓延到后腰的环线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突兀而妖异,相互勾缠攀绕,缚在项文辞身上。

  祁玉成看不真切,他迟疑片刻还是伸出了手,捏着项文辞单薄衣物的一角轻轻揭开,露出他的一小截腰身。

  少了遮挡,那印记色泽更是明丽,近乎一道道留在皮肉上的淋漓伤口,却似乎是平滑的。祁玉成皱着眉头,屏住呼吸,看一眼仍不知足,还打算动手抚上一抚。

  正这时,项文辞啪的一巴掌打掉了祁玉成接近的手,顺势拉下衣角遮掩住腰腹的痕迹,他薄唇紧抿,看着祁玉成讨要一个说法。

  “这是什么?”

  得,没讨到说法还反被对方追着问。

  “刺青。”项文辞将被子盖严,翻了个身,背对着祁玉成,“要睡就睡,别惹我,今天累死了。”

  祁玉成却不能善罢甘休,他跪在床上猛地将被子揭开,扑过去扒项文辞的上衣。

  “干嘛!你干嘛!快放手!”项文辞一边喊一边揪着自己的衣摆,活像被轻薄的良家妇女,祁玉成翻身压住他,骑在他胯间,不由分说要去摸那隐秘的红痕。

  项文辞忍无可忍,一掌推在他胸前,祁玉成捂着胸口倒向床尾,一股醇厚柔软的暖流随着项文辞的灵力融进身体,祁玉成虽被这气劲制住却感觉身体里柔韧强劲的力量越来越盛。

  “又是这招!怎么这么蛮横的气力打在身上却不疼?”祁玉成一骨碌爬起来又打算揪着项文辞追问。

  项文辞却抬起一脚,蹬在他肩上,腿微微蜷起,与他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你问题怎么这么多?”

  祁玉成虎视眈眈看进项文辞轻轻摇晃的瞳仁,项文辞从脖子根到耳朵尖陡然腾起的薄红,甚至比傍晚窗口那支山茶更细腻。祁玉成握住项文辞的脚踝,在他短暂的惊慌里放下了他的脚,将脚跟搁在锦被中,由他脚掌踩着自己的膝头,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精巧的踝骨,“这个痕迹,我曾见过的,似乎与现下不太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临江驿潇湘秋夜雨》杨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