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16章 进宫

  抵京那日祁琛专程来城门相迎,倒不是祁家两位公子多宝贝,而是他新过了门的儿媳妇尚第一次进京入府。

  祁家阳盛阴衰,自他发妻逝世,竹缘山上就再没有过女子。因着祁家内门走的是入仕做谋臣的路子,外门练的又是传统老土的武道剑法,在仙门鼎盛的如今一个女弟子都没有。

  “伯父!”项含卿掀帘跳下车来,声如泉澈,笑靥明媚。

  “诶!卿儿往后要喊爹了。”

  祁琛位极人臣却早早站在马车下侯着,没有封道,周边往来商贩百姓络绎不绝,望见他时只热络地招呼一声相爷好。

  平日里他虽不苟言笑,此时却快步朝项含卿迎过去受礼,此情此景让祁玉成骇了一跳,“我爹见了二嫂怎么比亲儿子还亲热?”

  项文辞袖手站在他身侧,向跟在祁琛身边的项蓟微一点头,回道:“少爷有所不知,我还未出生时,姐姐就跟父亲一同住在祁家,也跟着祁伯父修习文武,那时祁二公子和姐姐每日同吃同读,祁伯父也是一视同仁,将她作亲女儿看待,后来战乱起,爹才带着姐姐离开,外出执行任务,她一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情怀都是袭自你爹的。”

  祁玉成不关心后半句,薅着项文辞的一小撮头发拽了拽,皱着眉说:“喊我什么?是又在你师叔面前装模作样还是怎么着?阴阳怪气的。”

  项文辞一手捂着发根一手从祁玉成手中夺回发尾,“喊你少爷怎么了?喊不得?进了京可不得注意着,装也要装个称职的护卫样出来。”

  祁玉成悻悻收回空了的手,嘟哝道:“我比较喜欢听你喊我名字。”

  项文辞或许听到了,他低下头,视线不再流连于祁玉成周身,也或许没听到,祁琛招呼一行人进城回府时他率先牵起了马绳。

  “我先进趟宫拜见陛下,你们回吧。”祁玉成却站在原地未动,转而跟项文辞说,“你陪我吗?”

  项文辞不吭声却丢了手中的缰,站到他身边,态度虽然恶劣但忠心却表得坚决又明确,祁玉成心里不可言状的熨帖像种子般悄然破土而出了。

  项文辞不知是否错觉,似乎这时祁琛看着自己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两人并肩往皇城方向走去,沿街的参差人家、市户盈盈都引不起项文辞的丝毫兴趣,他只一味跟在祁玉成身侧,落后他半步,心无旁骛地守着。

  祁玉成侧着头一瞟,见他正经八百的模样就笑了,既觉得项文辞可爱又不得不承认,他喜欢项文辞对他百依百顺。

  及至皇城根下,万重门前,祁玉成仍旧闲庭信步,径直穿过玄武门,无一守卫拦他或是问询两句,往往只是看他一眼,便放他长驱直入,几乎很难想象这人一直远居郢州深山极少进宫。

  项文辞跟着他穿过雕栏玉砌九龙壁彩,终于到了往来宫人稍多的内廷,几个年纪小些的宫女明目张胆打量二人,在那肃肃松风、皎如明月的白袍公子看过来时,仓促地低下头。年纪稍长或是官阶较高的宫女望见祁玉成的面孔,则先是恭敬福上一福,而后转身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宫女。

  祁玉成见状朗声笑道:“罢了,我一介平民,看一眼什么大不了。”而后转身穿过满庭冰绡杏花,背影轩昂磊落,他身边的黑衣护卫紧赶几步,如匪玉的玄青垂穗。

  “那是何人?”一道涓涓细流般的声音响起,宫女们回头一看,那女子双颦如翦,美目清素,正是当朝御史大夫姚卫良之女。

  领头的宫女答道:“请姚小姐安,那位应当是祁丞相家三公子,藏珠公主的遗子。”

  “就是那个祁相和藏珠公主唯一的亲儿子……眼睛和陛下极像。”姚知微目送着祁玉成转过朱门往乾元宫方向去,低喃道,“未经凡俗沾染,多潇洒的人,瑶阶玉树,人间少之又少。”

  不料那意气风发的祁少爷在皇帝寝宫前吃了瘪,祁玉成刚跨过宫门,左右两个御林军佩刀出鞘拦住项文辞去路,“不得入内。”

  祁玉成迅速回头,双眼一眯,沉声准备开骂,“大胆……”

  “我在此处等你。”他话未完,项文辞退了一步,向祁玉成平和地笑笑,“在皇宫里料想你是安全的,有事叫我,我放倒他们便进来了。”

  祁玉成的邪火又被他温言融散,点点头朝御林军吩咐,“给他搬把椅子。”

  祁玉成进门后穿过重重帘帐,一老太监躬身引着他往药味苦重的内间去。

  已然开春,京城不算寒凉,靖元帝却拢着厚实的氅衣,膝前搁着火盆,他倚在榻上,见到祁玉成浑浊的眼珠才复亮了亮。

  “玉成,朕知你今晚会来。”

  祁玉成大步行至榻前撩袍一跪,“陛下,别来无恙。不必专程等的,我自是会守到陛下醒来。”

  靖元帝已过花甲之年,年轻时饱受流离灾荒之苦,壮年时连年征战落下一身伤病,现如今已是一副龙钟之态,他颤巍巍下了榻,将祁玉成从地上扶起,面目慈祥和蔼,不似在朝上威严狠厉,“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喊舅舅吧,有几年未见你,竟长这么高了。”

  祁玉成立刻起身扶着老皇帝回到榻上,又将他的大氅掖了掖,跟着坐在榻边,伸手探了探凉了的茶杯,向跟在一边的老太监示意替皇帝换杯茶水。

  “舅舅保重身体,往后我便一直留在京中了,随时想见我通传一声便是。”

  靖元帝:“要么你就留在宫里?也可去你母亲的兰台住着。”

  祁玉成笑笑,握住靖元帝的手,“玉成乖戾,向来不服管束,在宫里憋闷倒也不算什么,只怕给舅舅惹事。宫闱之中男子长住本也不妥,兰台现今又是藏书的地方,我择日去逛逛便罢,舅舅对我厚爱有加,莫给有心人落下口实了。”

  “玉成长大了,懂事又聪明,藏锋是好的。”靖元帝说到这里屏退了旁人,“这一行可还顺利?”

  祁玉成沉吟片刻,最终不打算告状,他这年纪一大把的舅舅操心国事已是精力不济,再在家事上劳心费力一番只怕活不了几年了,“顺利,无需担心。不日传胪,二哥入朝为官,也便能为舅舅和爹分忧了。”

  靖元帝道:“你大哥二哥虽都是祁爱卿旁系过继的养子,却也承袭了他的抱负,青春不惜,行乐不欲,一心报国。司衡不靠门荫入仕,此番连中三元,待金殿唱名封授之后,便在翰林做个修撰,替朕起草诏书,地位清要,三五年做知府,八九年成道台,将来接你爹的手。倒是你,往后做什么打算,封你个闲散公侯当当?”

  祁玉成接过老太监递来的茶捧到靖元帝手边,“玉成志不在此,也不欲和表兄弟们争什么,待一切安定做个游侠散仙,岂不更适合我?”

  靖元帝抬了抬眼睑,遥遥望向帘幕外黑透了的夜色,“游侠散仙……确然如此,只是朕总觉得亏欠了藏珠许多。她生前身后都没能归族谱,甚至连姓氏也没有,她逝世得早,朕既没关照到你多少,还把祁爱卿常年留在身边,让你自年幼起便孤身一人,如今你又什么都不要。”

  “不然。”祁玉成宽慰道,“这两年若非舅舅相护,我早没命了。”

  靖元帝谆谆言道:“不可掉以轻心,要留可靠之人在身边。”他忽然想起什么,“功夫也不可荒废,那两把剑,还未开刃吧,端阳前后有个东瀛锻刀匠人入京,届时请他看看。”

  祁玉成欣然应下,服侍靖元帝休息,出门就见项文辞坐在一把木椅上背脊绷得笔直,手里捧着一杯冒热气的清茶。

  祁玉成先回头向老太监抱拳,“多谢公公给我家小兄弟倒了茶。”

  “不敢,祁公子的身边人奴才势必是要照料好的。”

  祁玉成走到项文辞身边,在他站起身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茶杯,一口气喝干,留了个杯底,发出一声夸张至极的谓叹,“好茶呀!”

  项文辞从椅子上站起来,面无表情,因着身量差上几分,仰视着他,“白毫银针,我一口都还没尝。”

  祁玉成大大咧咧将他一搂,拒绝了宫人为他牵来的马,贴在项文辞耳边说:“这算什么,回相府去,陛下赐过陈化三年的寿眉饼茶,我亲手泡给你喝,好不?”

  “我就想喝刚才那杯。”项文辞嘴角翘着,却刻意在眉梢揉出点不满之色。

  祁玉成道:“还亲手喂到你嘴边,好不?”

  项文辞呼吸顿了顿,缓缓低头,就着澄明宫灯去细数道上青砖迈过了几块,不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