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18章 追溯

  项含卿正经当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传胪那日,是项文辞将祁司衡送进宫去,缓步走出朱漆宫墙时,祁玉成已经等在了皇城门口,见到他便挥了挥手中拎着的一个翠玉穗子。

  “等也是干等着,我们去听会儿曲吧。”祁玉成几步上前,城门口值守的监门卫向他请安,他微点了点头,蹲身在项文辞面前,将穗子系在了握雪剑柄上,“这玉不错,色泽清润,触手温凉,很衬你。”

  项文辞正低头看着他动作,对上他扬起的脸,胸腔里细细密密的微痒柳絮般随风而起。

  “怎还特地来找我?让祁封说一声就是。”

  祁玉成起身,在几个监门卫惊异的目光中揽着项文辞走了,“那不成,怕你听旁人说我往勾栏之地去,又板着张脸找我麻烦。”

  项文辞唇边的小痣将他不明显的笑容放大,指尖无意识地搓了搓剑穗,“你多虑了!”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大堂,在春情楼的二楼雅间入座。

  “这便是苏姑娘口中王妈妈在京城开的青楼,她祖上是京中的人。”祁玉成招来小二点了壶酒,“白日里艺妓卖唱,有酒食可用,夜里做皮肉生意,片刻不闲着。”

  他为项文辞斟酒,抬起头笑意吟吟,“你我二人互陪即可,就不叫姑娘了吧?”

  项文辞看着他尖尖的两粒犬齿,张口就想戏弄他,话临到舌尖,想起这人最近常常作怪,惹恼了又难哄,干脆点了点头作罢,将酒杯推还,“我不喝酒。”

  祁玉成端起他的酒杯,浅尝了口,“甜腻,不若郢州清泉酿的酒冽。说来我倒确实从未见过你饮酒。”

  项文辞一手支颐,看着街景,“喝酒误事,我需得时刻谨慎些。”

  “不喝便不喝吧。小二!上壶信阳毛尖,一份桃酥。”

  话音方落,一道声音懒洋洋响起,“闻公子的差事当得实在好,一心回护主子滴酒不沾,靳风你可得好好学着。”

  来人正是夔州别过的禾言,项文辞起身让位,肃立祁玉成身后,代主行李抱拳道:“禾老板。”

  祁玉成摊掌示意禾言自便,玩味道:“禾老板与我们当真有缘啊,京城这般大,竟是也能遇见,况且大清早好逛青楼的人可不多。”

  名唤靳风的侍从为禾言斟酒,举手投足间是纯熟武人的精干,惹得项文辞多看了几眼。

  “缘分也不全然天定。这不,我当街路过,就见二位一大早往楼里来,便想着这是个什么好去处,也就跟着进来了,没打扰二位吧?”

  祁玉成轻轻一笑,将小二送上的桃酥移到项文辞跟前,“不妨事,我与他终日在一处,偶尔分出点时间会会旁人也是该的,他乖巧得很,不会吃味儿。”

  项文辞感受到祁玉成浑身张牙舞爪的醋意一口酥险险呛进嗓子里,捂着嘴闷咳一声抬眼,对上禾言笑意淡了几分的面孔。

  祁玉成眯了眯眼,将一锭金子砸在桌上招呼道:“来几个奉酒的,免得禾老板没人陪,怠慢了。”

  随即便有几个姑娘和小馆儿围上来,跪坐在禾言身侧陪侍,祁玉成眼看他冷了脸幸灾乐祸地抿了口酒。

  “余公子对这楼里很熟啊,常来?”

  “头回来。”祁玉成道,“初来乍到,寻个玩处,为着点流传颇广的故事有点好奇。”

  “哦?有什么新鲜事?”

  祁玉成抬肘靠着酒案,“禾老板有所不知,年前京城出过一桩惨案,一个姑娘寅夜被接入大户人家的府里,次日却再没见出来,失踪后数日,一樵夫在城外桐山脚下找到具支离凄惨的尸身,正是那姑娘,也就是这楼里的头牌歌妓。好惨哪,原本好端端的天籁莺语死前却连嗓子都被利器捅穿了。”祁玉成牢牢盯着禾言的双眼留意他的神色,“京中竟然有这等暴虐之徒,若是不绳之以法,皇城根下,有何安宁可言?于公于众,又如何交代?”

  不料这话一出,跪坐一旁的小倌忽地手中一抖,碰倒了一只酒盏,酒水淅淅沥沥溅在了禾言的袍子上。

  不及小倌作出反应,靳风一把拧住他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那细嫩柔软的手腕被狠狠一攥,小倌当即叫了一声,惶急讨饶,“请爷赎罪!”

  禾言正要发作,项文辞从怀中掏出一张棉布帕子放在桌上推将过来,禾言伸手去接又被祁玉成率先按住,“衣裳我赔,让你的护卫放了他吧,都是苦命人,定是听了楼里姐姐的惨状吓着了。”

  禾言哼笑一声,“哪里话,一件衣服值几个钱?靳风,放开他。”说罢从祁玉成指下扯过帕子,低头擦拭袍子上的水迹,“还是余公子懂得怜香惜玉。”

  祁玉成朝那梨花带雨的小倌抬抬下巴,“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小倌膝行上前跪伏在祁玉成面前,“奴名唤漱玉。”

  “手伤了么?我看看。”

  祁玉成声线朗润,漱玉缓缓扬起眼,不敢直视那袍摆缀着金丝的贵公子,只望着他襟前的一朵刺绣白梅。抬起手腕时借着这一觑之机瞥见了祁玉成的容貌,撞见他身后护卫皎寒的目光又低下头去。

  他原以为祁玉成会碰他的手,等了片刻那人竟真的只是看了看,从袖间又掏出一锭金子搁在他掌心,轻鸢般的广袖从他指尖拂过,“买点药膏擦擦。”

  因着这一出,祁玉成没再把话题绕回,又和明显心不在焉的禾言对饮几杯,而后带着项文辞离开了。

  二人走后,禾言也打发了一众陪酒,若有所思地一杯接着一杯喝,靳风劝道:“公子,天还未回暖,冷酒少饮些。”

  禾言冷哼,“何时轮到你管这些事了?项文辞巨细无遗的样子你学起来当真是东施效颦,恶心透顶。”

  靳风于是闭口不言。

  直把一壶酒喝光,禾言摇摇晃晃起身离席,靳风提醒道:“公子,帕子不要了吗?”

  禾言头也不回下楼去,“不要,好好的东西,被祁玉成碰脏了。”

  祁玉成和项文辞在午门外等到祁司衡,三人乘车送他往翰林院就任。

  “二哥,年前歌妓案是哪位大人经手在办?”祁玉成对他哥任职一事没做任何客套关切,单刀直入提问。

  祁司衡也不介怀,“御史大夫姚卫良亲查此案,这案子应当不简单,否则以他顽固强硬的手段必然已水落石出了。”

  “这案子或许和刺杀我们的人有关,我想去拜访姚大人。”

  祁玉成言毕,祁司衡就着车驾内的桌案和文房四宝提笔写信,“这事查深查浅你需得有数,若能找到暗处的敌人固然好,若牵扯太广,则适可而止。”

  “是。”祁玉成接过信收入怀中,“另有一事……”

  祁司衡笑道:“什么事还会让你支支吾吾?”

  “我那住东宫的表哥,叫什么名字?”

  “单字一个讴。”祁司衡似有所觉,“怎么?”

  祁玉成面色陡然一寒,唇角明晃晃带上讥诮,“程讴……禾言,禾姓少见,取这等戏弄人的破名字难免引人往程字上想,他倒一点不怕被识破!”

  祁司衡轻咳了声,“玉成,不定是他,二殿下名询,三殿下名谚,俱是言字旁。”

  “定是他。”祁玉成似是深恶痛绝,“老三向来没旁的心思,老二有母舅家的兵权,只有他藏得最深,若要招揽江湖势力,唯有不惹事的竹缘山和禄门是上选,见祁家不搭理他就盯着我的文辞看!”

  他忿忿然掀开车帘看了眼外面,“不行,我还是信不过他,这就走了。”车辆正过长街,他飞快凑到项文辞耳边说,“你送二哥,我去问一问漱玉,晚膳前一定回来。”随即轻健一跃下了马车。

  “漱玉是谁?”祁司衡问。

  项文辞捏了捏发烫的耳廓,“一个小倌儿。”

  祁司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说道:“玉成休休有容,更懂得善善从长,是个很好的人,你尽可对他放心。”

  项文辞轻点了点头,低声说:“并无旁人,我便称一声二哥。诚如二哥所言,玉成是很好的人,他待谁都一样好。”

  他三缄其口字字斟酌的这句话里,绻意和悲哀都过分清晰,一时间让祁司衡也想起自己望而不及的慕情,叹了口气,“文辞,你当我是二哥,我也就需得奉劝你,玉成是性情中人,今后他若待你比旁人亲厚,反而会让你时常陷入两难,该取舍的时候,他是决然做不到放弃你的。”

  项文辞辩驳,“那二哥与姐姐呢?”

  祁司衡转开视线,膝盖上执扇的手略紧了紧,“她不爱我,而我不会感情用事,她该为我死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把她推出去,爹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同意这门亲事。”

  “可你那晚喝醉了,不是这样说的……”

  “我那晚喝醉了。”祁司衡强调,“你也知道,感情是很危险的东西,有几个人能狠绝到克制自己不去靠近喜欢的人?我自幼被爹领回本家便想一展抱负,独行道早已经铺好了,别人做不到,我却做得到。”

  项文辞默然不语,最终点了点头。

  正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

  祁司衡欲掀车帘,被项文辞拦住抢先跳下马车,静待片刻就听他回报道:“东宫的车停在前方街口。”

  祁司衡整整衣袍下车来,步行上前,朝前方挡着的马车揖道:“参见殿下,市集吵嚷,不若随臣往附近茶楼坐坐?”

  却是一道沉浑的声音自车内响起,“凤移,有些年头没见了,你这表字,原还是我与你爹一同拟的。”

  祁司衡又一躬身,“太傅,别来无恙,是有些年头了,您却仍不见老。”

  秦宗掀帘,广袖青衣,须髯接鬓,双目透出老辣的精光,颇有一番清高孤傲的风姿。

  “老了,你都入朝为官了,老头子也是时候让位了。”

  祁司衡笑说:“那怕是殿下第一个不允。”

  秦宗一挥袍袖,捋着胡须,“凤移,你是跟着我启的蒙,虽说你父这些年将你留在家中教养,未让你过多沾染朝堂诸事,但我仍晓得你的禀赋和才干一如当年。如今我年纪大了,殿下与你年岁相仿,也读过你的策论,算是神交已久,你入了翰林是近水楼台,可愿入东宫作侍读?”

  祁司衡低着头半晌未答话。

  祁家自两年前筹谋结盟,实则仍是纯臣抱团,只因国本虽立,太子却始终藏在东宫诸多拥趸的背后,看不清全貌。

  祁家身后是半壁江山的良臣,需得格外谨慎择君从之,秦宗的拉拢之意他不能接。

  “我是在太傅门下启的蒙,老师该知道,我这人只会做学问不会处世,若要讲学,殿下身边大才颇多,若要随侍打点,我又不甚圆融,只怕不能胜任。”

  秦宗一字一顿道:“是怕不能胜任还是不愿胜任?”

  祁司衡一拱手,“不能。”继而抬头,逸致翩翩,“也不愿。”

  秦宗回视着祁司衡,那一眼暗含太多言外之意,有欣赏、有赤忱、有惋惜,也有悲凉,他缓缓放下车帘嘱咐车夫,“走吧,去回禀殿下,也把这路让开来。”

  眼见东宫人马离开,项文辞问道:“二哥如此回绝东宫,无碍吗?”

  祁司衡温言道:“无碍,太傅会委婉表意的,他是我老师,我如何想便如何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