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25章 陈情

  “文辞快坐,一路辛苦了。”程讴亲自斟了杯酒放在对首位上。

  项文辞缓步登上二楼,注意到程讴清场包下了这间酒肆,只留了店家和靳风。

  项文辞眉目舒展淡然落座,只身赴约不见丝毫怯意,他将酒杯推开,自行沏了杯热茶。

  程讴惊讶,“祁玉成不在也不喝酒?”

  “不喝。”项文辞单刀直入,不做丝毫迂回,“殿下的人跟了萧问一路,现下他已经出关,殿下又亲自在此约我见面,有事?”

  程讴抿了口酒,笑道:“文辞如此痛快,我便直言了。萧问是我手下的人,虽是虚名,也位列三少,就这么发配去了镇泽军营该给个说法不是?”

  “御下无方,挟冤记仇,蓄意谋害世家公子。如此还不够吗?”

  程讴看似苦恼地点点头,“我就是想不通,他寻常不是冲动之人,为何非要杀祁玉成?”

  项文辞眉眼一扬,一双眸子如山涧朗月,“难道不是殿下的意思?”

  程讴尴尬道:“这是哪里话,当然不是。”

  如此便不好再问了,程讴虽心中有疑,却也只能揭过。

  萧问胞妹尚在手中,他不纠不缠远行西北,只怕真没什么旁的心思?

  程讴一边想着事一边又吩咐店家上些菜,说是为项文辞接风,“这家的香酥小刀鱼下酒堪称一绝,尝尝。”

  项文辞未动筷子,“谢殿下好意,玉成还在等我回家,既然事已问毕,我便走了。”

  “等等。”程讴甚是耐心,亲自夹菜到项文辞碗里,和颜细语道:“祁玉成给你开多少酬金?我出五倍。”

  项文辞一愣,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程讴见他犹豫马上改口,“十倍。”

  项文辞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我不要钱……”

  “待我监国后加官进爵也不在话下,我许你世袭爵位。”

  “我不需要。”

  程讴还不死心,“那美人,女的或者男的,都可以,你想要什么,祁玉成能给的,我都能给你更好的。”

  项文辞转开头,看着窗外,嗤笑道:“殿下恐怕还真给不了。”

  程讴殷切追问,“你说,只要你提,他如何待你,我也能如何待你。”

  “还不明白吗?”项文辞起身掸了掸衣袍,那姿态动作和祁玉成的悠然劲儿如出一辙,“我喜欢他啊殿下,想在他身边,文辞此生别无他求。”

  程讴一时怔然,没料到他竟如此坦言,而后问道:“那你明知他已派人在城门迎你,今日赴约又是为何?不怕被他误会?”

  “今日赴约只因我有一事请教,那日殿下请的炉焙鸡厨子店铺在何处?”

  程讴再次未料及此,闻言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道:“在北城门口,名曰炊生的食肆,你若喜欢我将那家铺子送你便是,厨子也可请到相府去。”

  项文辞行礼拜别,“不必了,人间美味偶尔一尝才觉新鲜,告辞。”

  程讴站在楼上,见他翻身上马汇进往来行商的队伍中,叹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总觉得这世上唯有项文辞是不同的,他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项文辞在城门买了只炉焙鸡催马疾行,将纸包揣在胸口处捂着,想趁热带回府。

  他跳下马迫不及待往院里去,匆匆过长廊时将鸡从怀中取出,触手仍是温热的,遥望见一人坐在窗前看书,窗口葱郁的桂花树衬得他一身白袍如同深谷幽兰,风骨峭峻。

  项文辞已不自觉扬起嘴角,又上一步台阶转过厅榭,一位婷婷袅袅的女孩从窗格掩映处步出,与祁玉成说着什么,祁玉成点头略牵了嘴角。

  项文辞看着花窗框住的方寸图景,郎才女貌,莫名其妙慢慢停下脚步。

  晚春风动,他捧着鸡默不作声地站在回廊上,一时之间的失落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就说服自己去接受祁玉成合该拥有的选择权。

  “文辞,你回来了?”

  一声轻唤,把项文辞从自嘲的漩涡里拉了出来,他抬头见祁玉成从桌边起身,自窗口离开片刻又从那道窄门走了出来,步伐轻快,带着环佩泠响,越走近叮铃声越急,最后带着墨兰香气的怀抱将他拥住,胸膛硬邦邦一点也不温软,手掌胡乱抚着他的背,“你怎么站这里发愣,一趟公差累傻了?”

  祁玉成眼里分明的欣喜,仿佛足以掸去项文辞心头的细雪,他此时张口结舌道:“我……我怕打扰你们说话。”

  “我们?”祁玉成竟是忘了还有个人在旁边,回头看见姚知微才想起来,解释道:“我们没说什么,姚小姐做了点心带过来,都是你爱吃的,我留着呢,来。”

  祁玉成拉着项文辞的手往屋里拽,项文辞忽然说:“我刚才去见了太子。”

  祁玉成回头笑笑,“嗯,说了什么?”

  “问了炉焙鸡在哪里买。”项文辞说着把油纸包的鸡递给祁玉成,“有些凉了。”

  祁玉成将项文辞按在桌边坐下,打开油纸包,徒手扯了只鸡腿塞进嘴里,温言道:“好吃,这事儿我可得记得谢谢太子殿下。”

  姚知微跟进跟出一番折腾,完全被晾在一边,此刻觉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这日清晨,两道白练般的剑光盈庭,众多竹缘山弟子围观叫好。二人玉貌锦衣一黑一白,持两把相似的剑器,只以点雨山前和无计西风两式剑招加以变换,在相府方寸天地搅弄风雨,浩然灵力化作实质,将满院的榆叶梅震得四下狂舞。

  项文辞催动周身瓢泼骤雨随一剑之势悍然欺身,祁玉成身法如同猿鸟,不避不让,带着劲风契入项文辞的灵场,飘扬的衣袍不沾一丝水珠,两人直袭对方。

  就在两剑相碰之际,项文辞旋身而让,翩若腾兔惊鸿,斜刺里行剑,黑色身影如同龙飞凤舞的泼墨狂草,纠缠住祁玉成的千钧去势,剑尖一挑,拂霜剑脱手,锵然钉入地面。

  众人大呼精彩,祁司衡也在一旁为这撼人心魂的一剑鼓掌。

  “又输了!”祁玉成懊恼地前去拾剑。

  项文辞带着浅浅的笑意收剑入鞘,“足可预料。”

  “怎地你进步如此神速,爹可不能再教你了。”

  “好你个小气鬼,输不起了?”项文辞拈着祁玉成送他的翠玉长穗,笑开时比他的剑法更准确地破入祁玉成胸腔里。

  祁玉成双掌一并收了剑,状似不耐地挥退四下看热闹的弟子,凑过去嬉皮笑脸地说:“你怎么笑得这么好看,若能让你高兴,我即便日日输也行啊。”

  项文辞瞅他一眼,“你本就日日输。”但话锋一转,他又补充,“近几日与我对剑倒是有些刁钻,你进益不少,要赢你已经很吃力了。”

  祁玉成双眼一亮,狗皮膏药一样又要粘上来,被项文辞决绝挡开。

  “少爷,姚小姐来送点心了。”祁封禀道,“两份,给项公子也做了一份。”

  祁司衡拢着袖口走过来,“姚小姐有心了。”

  祁封:“姚小姐还等在前厅,待少夫人一同入宫去为皇后娘娘贺寿奉礼。”

  祁司衡正要回话,项含卿穿过角门,“我这便来。”

  她蛾眉丹朱,粉黛略施,琅玕皓腕,云鬓高绾,银制步摇与一朵栀子花互为点缀,身着水色绫罗纱衣,随着落落大方的飒飒步态轻微摇晃。

  这一身隆装盛饰与她以往的装束都不同,哪怕是大婚之日,也无这般柔媚,祁司衡一时怔忡不知作何表情。

  祁玉成高声道:“二嫂,今日是入宫去艳压群芳的吗?”

  “去执行你安排的任务,晚间陛下赐宴,别迟了。”项含卿挥挥手,言罢笑了笑。

  祁司衡却是没料到那赧赧笑意竟是冲着自己的。

  项含卿入宫后先随众臣女眷跪拜问安,又被皇后留在坤仪宫中用午膳,因着靖安帝器重祁家,皇后也势必待其亲眷热诚些。

  “祁少夫人,本宫听闻凤移成婚,是预备了贺礼的,一来郢州路途遥远,二来陛下说开春你们行将入京,也就把礼存下了,前些天送去你可看过了?都还喜欢?”

  “娘娘送的定然是好东西,喜欢的。”项含卿随口答,实则她连礼箱都还未拆封。

  “那枚长命锁是先皇太后为玉成打的,奈何他因战乱流落民间,寻回时已过了戴锁的年龄,做工是上好的,你们的孩儿将来用得上。”

  皇后如此说着,项含卿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居然已是为人母亲的年纪了,她微颔首默默嗅着茶香。

  “听闻你有个弟弟?”皇后又问,“可曾婚娶?”

  “是,愚弟尚小,年方十七,小时候缺乏管教,给玉成做随从,也磨磨他的性子。”

  皇后若有所思点点头,转了话题,“萧问那日的情况本宫不甚了解,但听闻是太子御下有失,多亏了有他从旁护卫,未酿成大祸。多有冒犯,本宫是一直有意当面致歉的。”

  项含卿半起身福了一福,仪态尽显闺秀风采,项文辞若得见恐怕会怀疑不是亲姐,然而她的一双眼睛却又是江湖风霜洗练过的肃然寒凉,“娘娘言重了,萧问擅作主张意欲伤人,与殿下无甚关系,况且现下充军,到了北边还不是由得大哥做主,脏活苦活累活都得做,这小半月时日就做错不少事,日前已打死了。”

  皇后脊骨一凉,却假意漫不经心叹了口气,“怪可惜的,那孩子功夫不错,以往办事也妥帖。”

  项含卿淡淡一笑,右手转着左手腕上的一只玉钏,“不足惜,此番倒霉正是因着他是个冒进之人,至于功夫嘛……也就那样。”说完项含卿环顾左右束手而立的宫人们,未觉出什么异样,只得再补把火,“玉成是什么人,身边高手如云,也是他一届三流武夫能碰得着的?他出身卑贱,江湖中都未听过他姓萧的什么名号,舍弟原想着留在府里,拿他做个药人,但我见到他都犯恶心,直接让打发走了。”

  这番话毕,终于有一个女孩抬头看了项含卿一眼,眼眶里通红的血色难掩,被项含卿敏锐地捕捉到。

  皇后知道项含卿江湖出身,也知她家传武学阴毒狠辣,却未料她会这般笑谈一个人的生死,思量着她与祁司衡是大相径庭的二人,是个能狠心成事的女人,对如此个性的项含卿竟更是青睐。

  “不说败兴的,听闻娘娘宫里的花草亭湖最是雅致,今日有幸到访,午后可方便我四处赏玩?”项含卿道。

  “自然,只是我这院子连着东宫,周围无墙无树,避风的地儿都没有,今日风大,仔细着凉。倒是有间亭台景致很好,但长久无人打理,若是冷了可进去逛逛。”皇后爽快应道。

  于是众人午休时项含卿便带着几个宫女在宽阔的花园中闲逛,正如皇后所言,湖边风大,不多时随行的宫女冻得瑟瑟缩缩,项含卿见状忙说:“姑娘们都回去休息吧,不用跟。”

  几个女孩早已急切地想离开,其中一个宫女犹豫着问:“少夫人不回吗?太冷了。”

  “我是习武之人,不怕冷,难得来转转。”

  那名宫女便遥遥一指:“那去亭子里避避吧,里面有些藏书可看,奴婢们先告退了。”

  “好。”

  众人离开,项含卿仍在湖边徘徊,寻思着萧问的妹子怎么还没来“寻仇”,转悠到东宫的地界又脚步轻缓地逛到那间亭台后,惶然间听见细小的啜泣声,项含卿徐徐靠近,竟见那无人看顾的亭子里有人在哭。

  更近一些能看清是个男孩,穿着宫中内侍的衣服,正捂着脸蹲在地上,看骨骼还未长开,应当年纪不大。

  “哭什么呢!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什么事都不是靠哭解决的。”含卿冷冰冰的声音把那小太监吓了一跳,他扬起脸,泪痕斑驳,项含卿见他通红的眼睛想起母亲去世时哭天抢地的项文辞,心立时软了,“什么事?至于哭成这样。”

  小太监哽咽着回话,“小姐,您就让我哭吧,兴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哭了。”

  项含卿绕过他往亭子里成列的书架走去,“说的什么话,性命……是很可贵的,进来,给我把书架上的灰都擦干净。”

  小太监揉着眼跟进门,唯唯诺诺地用衣袖擦书架,项含卿嫌弃地一指,“这里,把这排兵书擦擦,我要看。”

  “是。”

  项含卿最后的一丝耐心快要耗尽,又问了一次,“你遇到什么事了?我听听能不能帮你。”

  小太监一边哭一边擦书,“我在东宫当差,今天轮到我打扫库房,不小心踢到个箱子,里面是殿下给娘娘准备的贺礼,是一丛南海珊瑚树,被我碰碎了一块,我完了,等其他人发现我就活不成了。”

  项含卿从他手中接过书,展开竹简眼睛一目十行地扫过,开口回道:“怎么这么笨手笨脚,是该罚你。”小太监又要哭起来,项含卿把竹简往他手中一塞,又拿起另一卷,“别哭了,这南海珊瑚进贡的本是一对,还有一丛已送到我家,晚宴前我托人给你带来。”

  小太监一愣,盯着项含卿嘴巴开了又合,“小姐,您是?”

  “我看你这奴才很是缺少管束,不先自报家门,倒先问起我来了。记住了,我是相府二少夫人。”项含卿话说得强硬,眉眼却甚柔和,“好了,回去做事吧,过会儿东西就给你送到。”

  小太监忽然就地一跪,抱住项含卿的腿,扬声道:“小的叫金钗,后半辈子当牛做马报答少夫人恩情。”

  “行了,男子汉怎么取这么个女孩名字,不用你报答,别哭了就行,看着头疼。”

  金钗差点又掉下眼泪,他已是残破身躯,极少有人再将他作男子看待。

  “这书里的批注是谁写的?”项含卿忽然问,目光牢牢盯着《虎钤经》上的一行锋锐行草。

  “是东宫萧大人,前不久发配去西北驻边的萧大人。”金钗瞅了一眼说道,面上愁容已散,显然是个极单纯之人。

  项含卿白眼一翻,讲书塞了回去,一挥衣袖准备离开。

  “少夫人。”金钗突然叫住项含卿,少年模样甚是清润,“南海珊瑚树是珍贵之物,本也不是说给就能给的,但无论如何您的好意金钗一生难偿,但凡有用得上的地方……”

  “不必多说。”项含卿笑笑,走回了风里,衣袂飒飒,“相府的人都是读圣贤书长大,骄奢淫逸一概不沾,珊瑚树搁府里实属废物。”

  项含卿离开后不久,亭台楼后转出一人,正是御林军北衙将军刘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