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26章 瞒天

  当晚设宴,靖安帝因病未至,其余王公贵族齐聚宴饮,金钗将相府的那树珊瑚换进了东宫的礼箱,又对前来送珊瑚的祁封千恩万谢。

  祁玉成惦记靖安帝病情,前去探望,靖安帝却睡着,他便在乾元宫候了许久,穿着身江牙海水五爪蟒袍在老皇帝榻边做些拨炭换茶的粗活。

  “公公,陛下手脚掌心一直冰凉,我去药房取些桂枝给陛下泡敷。”祁玉成捧着靖安帝的手搓了又搓,再塞回被子里。

  “公子有所不知,近来宫中患风寒温病者众,已没多少药了,陛下清醒时总交代自己是老毛病,不必把昂贵药材用在自己身上,实则好几味药都断供了。”严公公回道。

  “春秋正是桂枝采摘的季节,怎就断供了?”祁玉成又捧了个汤婆子放入靖安帝被中。

  “国计药材开支合共就那么点,岭南桂枝市价虚高,本就采买不多,陛下自去年入冬开始咳喘不断,早用尽了,现下用的都是各宫里匀出来的,哪还有用来熬水泡敷的份。”严公公叹道,“岭南吴家……一日更胜一日强盛啊。”

  这吴家正是姚知微的母家,世代药商,祖辈曾封郡王,踞守一地,战乱后因发国难财彻底垄断了西南一带的药材出产。但如今吴家已与姚卫良和离,爵位也不世袭,更与宫里扯不上什么关系。

  祁玉成未作细想,“怎不早提,我这就让人把府里的药材送进宫来。”

  祁玉成说罢便要出乾元宫去,却迎面撞上一个女人,二十出头的年岁,杏脸桃腮,如浅淡春山,更是颇有几分眼熟。

  她乍见祁玉成慌了片刻,而后轻轻一礼,将一个小匣子交到乾元宫的侍女手中,惶急地离开了。

  转身时祁玉成越发觉得此女的侧脸背影似在哪里见过,回想一番却记不起来,待她走远,祁玉成问:“严公公,这是何人?”

  严公公也追着那女人的背影看去,“是东宫太子妃,她极少出门,但每每入宫都会来探望陛下,今日恐怕又是借娘娘生辰给陛下送补药来了。陛下福泽绵长,膝下儿女个个贤孝。”

  祁玉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酒过三巡,场中人皆有醺然之意,项含卿抬手为祁司衡斟酒,手中酒壶微一倾,酒水洒在了绫罗裙上,祁司衡心照不宣道:“去换身衣服吧。”

  项含卿起身告退,走过殿外长廊,进偏殿更衣,褪下衣物前,屏退了服侍的丫鬟,她站在屏风后,动作舒缓,婀娜身姿在灯影下影影绰绰,忽然灯烛一灭,一声裂帛之音下冷锋乍现,匕首穿过屏风直刺而来。

  项含卿早已料及,从容地攥住眼前人的手腕,顺手一拧别在了刺客的身后,“萧婉,我等你很久了。”

  萧婉发狂般奋力挣扎,声泪俱下,“贱人,我今天就和你同归于尽,为我哥哥报仇。”

  项含卿将萧婉一推,她便扑到了门板上,旋身再持刀迎上来,又被项含卿一脚踹倒,“怎么报仇?女子若是手无缚鸡之力,就该有几分小聪明。”

  萧婉跌倒在地又爬起来,反反复复地冲过来又再次被放倒,哭嚷着要取项含卿的性命。

  “你以为只有你命途格外多舛?我母亲死在异邦人手里时我才十岁,十二岁就持刀上战场,一生都无法脱离生死争斗的中心。你生在寻常人家,有长兄庇护,他隐忍蛰伏多年,苦心习练武艺兵法,为你挣一条生路,面对怎样凶残的敌人你压根不清楚,他如今宁可身赴苦寒之地,也要放你自由,你却被几句话撩拨轻举妄动,未免太天真了。”

  项含卿话音落,萧婉突然不动了,她歪在地上哭得抽抽噎噎,项含卿转回屏风后换了身衣裙,待萧婉哭得差不多时才淡淡道:“他还活着,在镇泽军中任职。我今日刻意把话说得刺耳是想引你来见,却没料到在宫里耗了一个下午也没等到你,来了竟是打算直接下杀手。自己的斤两不清楚吗?不要平白堵死了生路。”

  萧婉恶狠狠地抬头瞪着项含卿,双手胡乱抹着,却擦不净脸上的泪。

  项含卿接着说:“你被作为人质牵制你兄长多年,现在他要我们把你弄出宫去,今晚是个机会。”

  项含卿捡起落在一旁的匕首,眼也不眨地一刀刺在肩前,又将匕首拔出,蹲身握住萧婉的手,将匕首塞回她掌心,血迹染在萧婉柔白的指上,突兀又骇人。

  “你若信我,只需把这粒药服下,短时间内你会形同死尸,几个时辰后苏醒,我会尽全力保你出去。”

  项含卿取出一粒药丸摊在掌心,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萧婉未言一字,吞服了药,而后腹痛不止,不片刻就倒在了地上,没了生息。

  项含卿起身,抬脚踢倒了房内的案几,一连串的声响引来了宫人,不多时消息便传到宴饮的大殿中,酒意正酣的众人似是被猛然惊醒。

  项文辞第一个冲出殿门,护着祁司衡往偏殿去。只见偏殿内一地狼藉,项含卿上半身染满腥红,面不改色向着赶来的皇后就地一跪,“这名宫女意欲行刺,已被我格杀,冲了娘娘的好日子,请娘娘定罪。”

  祁司衡哪里料到项含卿会受这样重的伤,大惊失色地急道:“太医呢!宣太医!”而后又扑过来用袖口捂住项含卿的伤口,满脸惶急懊恼全然不似作伪。

  项文辞也急急上前单膝跪下查验项含卿的伤口,点封住项含卿的穴位为她止血,他看出伤势无碍,安心往旁边让了让。

  “发生了何事?”祁琛循着人群汇集方向跟来,人尚在门口便沉声问。

  跟在他身侧的项蓟排众上前,蹲身探倒在地上之人的脉搏,摇摇头说:“经脉尽摧,没救了。”

  项含卿向众人解释道:“方才我正在更衣,听见房门响动,出来查看时灯灭了,我正待重新点灯这名宫女手持匕首冲了出来,我回身抵抗慢了些,生受了一刀,然后就着与她距离拉近,给了她几掌。”

  项含卿言毕,祁琛又问:“这是何人?你可见过?”

  项含卿摇摇头,“不曾见过。”说着抬头去看皇后。

  皇后站在一边眸光惶急又飘忽,似乎斟酌着如何开口,祁司衡却冷着脸环顾周遭,“宫中戒备森严,什么人胆敢行刺?今日是内子遇上,还算有自保之力,若是再有此类事情发生,王公贵族又如何敢在宫中行走?陛下的安危如何保全?必须彻查!”

  皇后心知瞒不过去只好承认,“这宫女在坤仪宫当差,名唤萧婉,是原东宫少保萧问的胞妹。”

  此话一出众人也便明了刺杀的前因后果,太医小跑着进门,又因项含卿是女子,伤在胸口不知如何下手,皇后欲屏退周遭闲杂人等,意图息事宁人,“少夫人请起,你也是为求自保,近日事故频出本宫有责任,这件事就这么着吧。太医切记给少夫人用最好的药。来人,把尸体抬下去,着御林军重整宫防。”

  “慢!”祁琛拱手道,“娘娘,我禄门死士的功夫乃是江湖绝密,卿儿这一掌情急,是十成十的内力,恐怕留下痕迹让人探寻,可否容项蓟亲自处置?”

  皇后正待应声,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丞相,人死了就是死了,还能活过来不成?带走也没意义。”

  程讴跨过门槛步入殿内,一双眼轻巧地掠过倒地的萧婉,之后便一直停在项文辞身上。

  皇后轻轻一蹙眉头显然不理解程讴此番刁难,程讴却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我不常在江湖走,但也知道禄门有些不寻常的规矩,只是坤仪宫的人怎么处置是坤仪宫的事情,这也是我们的规矩。”

  又一人自门外款款步来,一把将门边的项文辞拉到身后,阻住程讴不怀好意的目光,点漆般的眸子冷冷回视着他的打量,“娘娘还未发话,殿下倒先替坤仪宫做了主,真是母子情深,只是不知东宫自己的烂摊子是否都料理好了?萧问的事我们忍了一遭,此番让我二嫂受了伤,只怕的确是坏了谁的规矩,才一而再被为难。”

  祁玉成方一出现就锋芒毕现直指东宫,在场人俱是一惊。他虽得宠,往常在京中行事却很稳重,从未恃宠动用过任何特权,今日当众顶撞太子怒意几乎就挂在脸上。

  项含卿和祁司衡也忙从屏风后起身,想打打圆场,程讴又抿了口茶,“哪里,全京城谁人不知姓祁才是至上的规矩。”他举了举杯,作势遥敬祁玉成,“酒喝得多了,诳语莫往心里去。”

  “原来只因我们姓祁。”祁玉成轻笑,又近几步,与程讴针锋相对,一字一句道,“还是说萧问和这具尸身上有什么秘密?”

  一旁的皇后神色陡然一凝,原本打算调停的话也咽了回去。

  正这时殿外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伴随门窗碰撞又有脚步声响。

  “三殿下!”

  众人急忙出殿察看,只见程谚靠坐在墙根下急喘,泪水满面,捂着嘴强忍闷咳,最终一口血吐在袍子上,几个仆从正围着他不知所措。

  项含卿见状急忙把太医推了出去,“看他去,我不打紧。”

  太医忙围过去,欲抬手号脉,却被程谚一把抓住手腕,痛得叫唤了一声,这力道全不似一个久病难医的人,就听眼前人悲痛问道:“婉儿她……还有救吗?”

  祁玉成心下暗忖这又是哪一出,略偏开头,余光就见程讴正一脸戏谑看着众人,他俯身到项文辞耳畔低声说:“没听说这回事啊,现在也看不出三殿下究竟哪边的。”

  项文辞平湖静水般的眼睛幅度极小得睁大了些,翻了个含蓄的白眼,回道:“破事儿烂事儿里总有他,演技忒烂,属实不像好人,若是我们这边的,不要也罢。”

  祁玉成忍俊不禁,抬手掩了下绷不住的嘴角。

  那边程谚见太医摇头当即夸张至极地哭闹道:“婉儿她命可太苦了……”说到此处他似乎不知该如何续说下句,因他着实不知这宫女的命苦不苦,只好嚷嚷点众所周知的,“她还如此年轻,怎会呢?怎会想不开刺杀少夫人呢?定是受人指使的!”

  话毕,众人也慢慢读出些不寻常来,在这个节骨眼上拒不放人的程讴显得十分可疑。

  皇后虽从祁玉成先前的话中察觉太子有事隐瞒,但无论如何维护儿子已是她的本能,她走上前问道:“谚儿,话不能乱说,今日在坤仪宫中少夫人确实说过两句略重的话,想是激怒了她,才出此下策,你快别哭了,大悲伤身,你身子本就羸弱经不起这样折腾。”

  程谚将脸埋在掌心,含糊地喊着,“儿臣以往认识的她温良柔婉,断不是这样的人,她一直在母后身边,母后不知她品性如何吗?”

  皇后行为一顿,她确实不知萧婉品性如何。此人出身低微,家世背景不明,只因程讴说要把她留在宫中,才妥协把她放在身边,也从未对她下达过什么重要的命令,但凡涉及一点秘密,就从未让她知晓,但皇后此时说什么都不对,只好转了话头,“谚儿,冷静一下,你和她有什么深情厚谊值得你如此……”

  “儿臣和她两心相印,蒲苇磐石,已定终身,难道不值得为她哭一场?”

  “……”

  在场之人皆无言以对,连程讴的表情也霎时有几分无语。

  “儿臣前年病的那一场,若不是婉儿,定活不下来,当时在湖边儿臣遣散了下人,病发时掉进了水里,是她将儿臣拖拽上岸的,原想着,寿宴后就和母后提亲,谁知……儿臣肯定,她绝无可能自断生路!”

  程谚说着似乎真的悲从中来,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言辞间也死死咬定有人指使陷害。过了一阵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一有人提起把尸体抬出去,他就像被重新激起悲痛,边咳边嚷往萧婉的尸身上扑,看起来也时日无多的样子。

  “她已无亲眷在旁,身后事就让儿臣为她操办吧,也算是全了儿臣最后一个念想。”

  程讴刚张开嘴就被皇后抢言道:“胡闹!你还要把尸身带回去不成?你速速带人去给她殓尸下葬,都不必争了,太子也别再为难你三弟。”

  程谚年纪小,又素是病弱,一来无母亲在后宫争宠,二来与世无争动摇不到前朝储位,皇后也不欲跟他过不去。更重要的是,这个节骨眼上,靖安帝难以亲政,绝大多数前朝事情是祁琛说了算,储君虽立,但太子还未监国,火候未够,既不能徒惹一身腥引众臣猜忌变了风向,也不能得罪了祁家,唯有借着这个台阶下了再说。

  程讴黑着脸狠狠剜了祁玉成一眼,袍袖一甩,一语不发地走了。

  刚过了万岁照房走出后宫,一直悄无声息隐于暗夜的黑衣人就出现在程讴的身边,他不声不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萧问叛了。”程讴面如严霜,平缓的语调在尾音稍稍上扬,如同他一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他祁玉成以为我就这一着棋?”

  “属下去把那女人的尸身夺回来。”黑衣人道。

  “不必,原想着禄门死士口中的死最不可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女人脱离我们的掌控,现在看来母后也在借此事敲打我。罢了,还有后手。”程询见黑衣人脚步微一顿,才想起有个人被落在宫里,“你也别操心了,一会儿让靳风来接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