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27章 离分

  是夜子时,萧婉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一间典雅客房,自己正躺在软硬适度的床上。

  “哎呀!还真活过来了!”说话的人看似讶异,实则语气中有八九分笃定,正是程谚,他一改方才要死要活病病歪歪的模样,凑到近前,精气神提起来竟是轩轩如朝霞举,“姑娘,是我救了你,你要以身相许吗?”

  萧婉原本迷迷瞪瞪不知今夕何夕,一男子的面孔忽然映入眼帘,她立时像被针扎了一般,一巴掌扇在程谚的脸上,程谚原本蹲跪在她床前,被打得一个屁股墩歪在地上。

  萧婉这才看清竟是三皇子,着急忙慌翻身下床,跪在他面前,“三殿下,奴婢睡糊涂了,请您大人大量,饶了奴婢。”

  程谚不甚在意地自己爬起来,拍拍袍子上的灰尘笑着说:“无事,你既不愿以身许我,那你需得保密,送你出城后不得提半字京城的事,如此就算还了我的救命之恩。”

  萧婉一时木讷地杵着,程谚温和地笑笑,“怎么了?改变主意了?”

  “谢殿下救命之恩,我需得尽早前往西北镇泽军中寻我兄长,将来我与兄长定有回京之日,若殿下不弃,届时恩情必报。”

  萧婉伏在地上一叩到底,程谚双手扶她起身,“去吧,马车在偏门,出城后在我城郊的宅子里稍候片刻,祁家人会安顿好你。”

  子时一名不甚起眼的侍从敲开了相府的门,项含卿亲自开门迎他。

  “萧姑娘已经出城。殿下说请嫂夫人不要误会,之前三公子疑心我们在背后指使萧问,现在把他妹妹保下来不过是洗脱嫌疑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项含卿道:“那请代我向殿下道谢。”

  侍从又说:“不必谢,殿下也说了,如今我们身在京中,只图自保,若有余力帮到其他人终究是好事。”

  侍从告退后项含卿一口气终于松到底,问:“爹怎断定三殿下会保下萧婉?”

  祁琛捋须,笑得极是亲和,如同项含卿小时候拽着他的袍摆问卿字怎么写时一样。

  “因为当年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的是老夫。”

  项含卿笑意嫣然回头去看祁司衡,正欲向他嘲两句程谚,却见祁司衡已默默转身回了房,项含卿困惑地看向祁琛,祁琛也只是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进屋休息吧,明早我会派人护送萧婉北上,你别操心了。”

  祁琛言罢,项含卿略一颔首追着祁司衡进了屋。

  “怎么了?还有何事放心不下?”项含卿阖上房门,见祁司衡立于桌边,一双手死死攥着桌角,骨节泛着青白。

  她走到祁司衡的身旁,伸手去握他的手背,想表达关心,不料祁司衡竟抽手避了开来。

  项含卿掌心一空,愣在原地。

  “你不必这样。我们只是表面夫妻,顶多有些熟识的情谊,何必勉强自己。”祁司衡言语间的淡陌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将项含卿淋得透湿,她第一次意识到祁司衡的疏离会让她这样难以接受。

  “今天任务是我大意了,没料到程讴这般强硬,非得把人扣下,差点误了大事,你罚我吧。”项含卿也冷冰冰道。

  “罚你有什么用?以后你记着,我们家的事情,不需要你施苦肉计,这是我们之间的基本距离。”

  项含卿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我们有名义上的夫妻名分,在一间卧房里进进出出,我让你进内间和我同卧一张床铺,这些都不论,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祁家人待我恩重如山,你现在跟我谈基本距离?”

  祁司衡一拳砸在桌面上,转过身来直视着项含卿,眼眶红得几乎滴下血来,“但你不是我的发妻,我也不愿你为我受这种委屈。”

  项含卿一腔怒火顷刻消散,嘴巴开开合合也没能狡辩出更多,她低头看了眼祁司衡砸上桌面由青转红的指节,再次伸手握上了他的。

  “我愿意为你做这些事情。”

  祁司衡没动,喘了一口长长的气,闭上了眼睛,“何必自苦。”

  项含卿又向他走近了一步,抬手抚了抚他微微颤抖的嘴唇,就着忽闪不定的一点残烛凑了上去,“你还不懂吗?我距离成为你的发妻只差一步。”

  祁司衡感受到项含卿浅淡的气息缓缓睁开眼,在唇将触未触时拥她入怀,再无可抑制,他抹杀掉一直以来的君子皮囊,粗暴地封住她的唇,这还不够,他一改温吞,捧着项含卿的脸,一寸寸描摹,又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放倒在床上。

  呼吸渐热,项含卿抽开祁司衡的腰带,微抬眼与他四目相接,“这一步,也可跨过了。”

  她手持那条官服革带,轻轻一挥,准确地将烛火熄灭,玉音婉转流溢,一夜云雨。

  春分过后,天气渐热,一批军粮送往西北镇泽军中发生霉变,这事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与祁琛交好的大臣以及朝中忠直之臣纷纷上书请旨彻查,太子党则一口咬定粮草从青唐城过,定然是西宁侯染指,动了军粮。太尉党则断言军粮在淮南征发时就已经出现了问题,该是淮安王负全责。

  靖安帝病情刚见起色就遇到这事,早朝时面对着一锅粥,最终决心给戍边众将士一个交代,遂令姚卫良与祁司衡奉命巡按,自青唐城起至淮南巡狩中原十三州。

  项文辞自请全程护卫祁司衡,择日便要启程。

  “带上我吧二哥!求求你了!”祁玉成已围在祁司衡身边转了小半个时辰,从书房跟进了卧房,“我给你当小厮,什么都听你的。”

  祁司衡笑道:“我说过了,巡按御史是姚大人,我只是个充数的,即便我不去,姚大人也会把军粮的事查个清楚。”

  项含卿不咸不淡道:“姚大人也说了,你手上还有个头牌惨死的案子没查明白,就别掺和了。”

  “二嫂!你舍得二哥走,我可舍不得文辞,此一去少则四个月,多则半年……不行不行,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祁玉成懊恼地在卧房里来回踱步。

  项含卿轻轻哼一声,却似乎带着实实在在的怨气,“现在知道珍惜文辞了,前两年他吃那么多苦,你又在哪里?”

  祁玉成蓦然回头望着项含卿,她却忽然意识到什么,避开祁玉成的目光没再说下去。

  三人都没说话,突如其来的寂静显得夜晚格外凄然,安神的香烟燎燎,一支灯烛孤光摇摇晃晃。

  祁玉成不知项文辞前两年遭遇了什么,但知道项文辞没有说出口的感情由来已久,自己的遗忘终究是对他的中伤。带着愧疚之情,祁玉成终于只能接受安排,点点头,走了出去。

  及至夜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幸而他是个率直的人,当他意识到此时的焦躁只可能与项文辞有关,他便翻身而起,爬进了项文辞敞开的窗。

  祁玉成从窗口轻轻落地,项文辞立刻醒了,他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但也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他察觉到有人靠近,但隐秘的心思怂恿他装作睡着的样子,连呼吸的节奏都不曾改变。

  那边他心心念念的人似乎在窗前站了不短的时间,不知是在等眼睛适应黑暗还是在等项文辞醒来,或者是心事重重。过了良久,他才轻轻走到项文辞身边,跪在床前,犹犹豫豫地牵住衾被外的那只手,食指缓缓摩挲着手掌心上的剑茧,看着躺在面前的人发呆。

  项文辞不知他是何意,但也禁不住耳根发热,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装不下去时,祁玉成放开他起身准备离开。

  几乎是条件反射,项文辞来不及细想已经抓住了祁玉成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十分坚决。

  “……”项文辞庆幸今晚的月光不算明亮,否则他满脸的通红一旦被发现要如何解释?他怀着侥幸等了半天,祁玉成居然仍旧未开口说句话,这让他心里又开始打鼓。

  “你怎么了?”项文辞只好发问。

  “不知为什么,不想你走。”祁玉成的心事竟是比今晚的月光还要晦暗无声。

  “路途遥远,边境又极是凄苦,姐姐一个女孩子家……”

  “我明白。”祁玉成回握住项文辞的手在他床边坐下,“我明白,所以我也没法让你不去,但我不甘心,似乎总是不能把你留在身边。”

  祁玉成没有细想自己的独占欲因由为何,也不觉得此时的缱绻有何不妥,他只是由着性子,把项文辞的手捧起来,学着他在竹缘山那晚的样子,放在自己心口上,“我很想一直陪着你。”

  “你就这么舍不得我?没你打扰,两年间我进益飞快,哪怕武功全废了。”项文辞温和调笑的声线似乎带着山涧清泉的泠音,听在祁玉成耳中却比冷泉更寒凉,“只花了两年时间,就重头练到现在的程度。”

  “我就觉得不对劲!难怪你的剑法路子与以往截然不同!”祁玉成短暂地愣了片刻,突然用力将项文辞拉进怀中,一双手臂拥着他微微颤抖,压得项文辞快要无法呼吸,“怎么会这样的?很痛苦吧?”

  项文辞闻着近在咫尺的气息,贪恋地埋在他脖颈处,心里一点也觉不出痛苦,“我练功走火入魔了,比起世间生来残缺的人,这不算什么。况且我既决心练剑,便该从头开始。”

  祁玉成心疼至极,“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只顾着自己,若我知道你是从头筑基,我绝不会扬言说要追上你或者你不如我之类轻飘飘的话,我……”

  项文辞埋着头轻笑了声,祁玉成感觉到怀中的细微震颤停下他的长篇大论,手臂仍舍不得放开。

  “这有什么可自责的,你对我的评价向来很客观,我确实还练得不怎样。”

  祁玉成的手掌不自觉地轻拍着他的后心,“你付出了那么多,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该对你更多些尊重。”

  这或许正是项文辞会爱上祁玉成的原因,他对项文辞的珍惜,不仅仅是像宝贝自己的物件那样珍重,而是认可项文辞的一切经历与人格。

  这是任何一个满手沾染鲜血的死士一生本不该拥有的东西。

  项文辞心中的暖意几近沸腾,他紧紧闭上眼睛呓语般说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祁玉成想也没想开口便说:“你说过,你我是挚友。”

  项文辞像是从无边的梦境里被一把捞了出来,神识乍然清明,心绪也渐渐平静,只是掌心的温度一分分冷了下去。

  “文辞,你此番远行早些回来,千万不要冒险,我不想你离开太久,我也希望尽我所能保护好你。”

  项文辞应声,反反复复告诫自己应该知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那……那我可以留下和你一起睡吗?”祁玉成稍退了些距离,一双眼在夜里像缀着星光。

  项文辞无奈地笑起来,佯装恼火,却在往床铺里侧挪,“明天太阳是打算从西边出来吗?还客套一番?不可以!”

  祁玉成二话不说抽了头上的发簪,无赖似地钻进被子,牢牢制住怀里的人,“驳回,我已经决定了。”

  第二天数驾马车列队出城,浩浩荡荡沿途向北,一骑白马飒沓穿过市集,云纹锦袍翻飞上下,银白长剑拎于手中,马蹄落在青石板,溅起晶莹晨露,直追上打头的两驾车。

  “文辞!把你的剑带上。”

  祁玉成一嗓子嚎开车队便停了下来,其中一辆车窗旁祁司衡掀帘看来,项文辞则抿着唇跳下车,站在祁玉成的马前昂头说:“你拿着,端午时请东瀛的匠人替我开刃。”

  祁玉成低头与他对视,“端午后,我定把事情查清楚了,届时开始动手,你必须回来。”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支桐花,抛向项文辞面门,“我等你。”

  项文辞慌乱中接下,环顾周遭众人,皱着眉刻意掩饰赧意,胡乱将花枝掩在了袖口下。

  祁玉成看在眼里,大笑着拨转马头,一甩马鞭洋洋得意地回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可知道为什么你不想文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