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28章 罪名

  延祚五年夏,霖雨数旬,照月江漫口,水没江淮,着巡按钦差祁司衡四出查赈,截南漕数十万石,以备缓急。

  巡按御史姚卫良回京结案,三皇子程谚接手湖广一带的例行巡狩。

  西宁侯还未进太尉府大门便着急忙慌,几乎是一跤摔进王湛的书房里,“大人!陛下命姚卫良回京了!他到兵部翻翻名册,无需一日必将查到我头上!”

  王湛焦头烂额地将书往桌上一摔,声音比西宁侯还高八度,“你当我不着急吗?不是你贪得无厌胆敢打军粮的主意?还胆敢中途把押运粮草的人换了,把柄已经留下,兵部又是东宫的人,太尉府能不惹一身腥都算积德,现在我能有什么办法?”

  西宁侯扑通往地上一跪,嚷嚷开了,“大人啊!你如果保不了我,我这下就是路走到头了,我一旦被拿掉,西北兵力多半也是要划给镇泽军的,你往后应对祁家还有胜算吗!”

  王湛起身一脚将西宁侯踹倒在地,大发雷霆,“你他妈在威胁我?你当你是谁?没我帮忙你西宁遍地蛮子土匪能镇得住?”他旋身又在椅子上重重坐下,声音阴狠地低了下来,“即便真划给镇泽军,他祁平渊也得吞得下。”

  西宁侯膝行两步捧着王湛的靴子,“我哪里敢威胁大人,只是现在事急从权,得使点非比寻常的手段,没大人首肯我不敢做啊。”

  “你胆大包天!你想杀了姚卫良?”王湛难以置信。

  “不不……不敢不敢,他现在由镇泽军、御林军全程护送,我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西宁侯眼珠子一转,“我是说大人只需在朝堂上咬死淮安王,他若是东宫那边的,程讴急了态度就会不同,陛下看在眼里自然知道涉关党争,我们殿下又向来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黑锅自然就……”

  王湛又是一脚,“黑锅自然就是我背!”

  “不然不然。”西宁侯又追过去把王湛抱得更紧,“涉关党争的也不仅我们两家,祁琛若是为了扳倒谁授意镇泽军施苦肉计,那性质可就截然不同了,即便这次我等喽啰保不住,陛下对他的信赖也会少上几分,大人以后还能与之相抗。”

  “你是说……不论如何至少拉个垫背的。”王湛摸着下巴认真思索,“那若是淮安王并非东宫的人,该当如何?”

  “那他非此即彼,要么是祁琛的人,正好一锅端了,要么真没站队,我去找程讴示示好,拿点利益交换,就让他背这个黑锅,这也正是需要大人准许的。”西宁侯搓着手笑道。

  王湛默然半晌,许是也觉出其中的几分道理,微点了点头,“那你就去做吧,也没别的办法了。”

  西宁侯在东宫候到傍晚才终于见到程讴,他从地室出来,一边擦手一边瞟了这边一眼,西宁侯急忙恬着脸小跑过去。

  “今天是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刮来了?太尉府伙食不好吗?”程讴说。

  西宁侯贼眉鼠眼地看了看跟着的侍从,程讴略一抬手,他们便躬身停在原地,唯有程讴带着西宁侯往宫廷深处走去。

  “殿下,今日您在朝上也听到了,霉变军粮确实从我手上过了,我也知道它变质了,但一来青唐城粮草紧张,断然不能短了自己弟兄的,二来镇泽军因着丞相在京中的权势,实在是自恃功高,我有心打压一二,也就没及时上报,毕竟不是战时,饿饿肚子敲打一番姓祁的就罢了,没作他想,这点我确有不妥。但粮草是淮南来的,上头说从西宁地界走我也没办法拦不是?”

  程讴淡淡看了西宁侯一眼,语气无丝毫波澜,“你是说,这事还得算淮安王的问题?”

  “正是。”

  程讴笑道:“可淮安王是我的人,我没授意他做这等危及家国的事情呢。”

  西宁侯瞳孔骤然放大,顿住脚步。

  程讴缓缓转身,仍是那副闲闲散散的神态,“很惊讶?因为我在朝上只字不言,甚至让太傅请旨彻查淮南粮仓?倒也不必骇成这样,我知他在大事上向来谨慎,从未出过差错,当真是个贤德的好人才敢这么提,倒是你上赶着来所为何事?”

  西宁侯原本是赌淮安王虽贪财,但勤政为民之心不假,绝不是程讴的人,现下输得一败涂地,被程讴一句话将死,先是一动不动面如死灰,后来回想起王湛的态度,他无奈地低下头跪伏在程讴面前,“殿下,我已不求脱罪,只求您保我一命,当牛做马都行,青唐城五万兵马尽是殿下您的。”

  程讴缓步上前,蹲在西宁侯面前,这个原该算作他长辈的人此时卑微地不敢抬头看他。

  “王湛把你弃了吗?”

  西宁侯没有说话。

  程讴晃晃悠悠起身,看向东宫与御花园相似的亭台楼阁,远远眺着悬于山脊的如火残阳,“也不是不行,我给你换个罪名。”

  西宁侯抬起头来,看着程讴让人陌生疏离的背影,就听他平静地说:“淮安王的妓馆里死过不少人。男人么,有些特殊爱好,下手有时没轻没重,挺正常。最近祁玉成快查到根子上了,你担了这罪,我就找个人替你扛下军粮案,如何?”西宁侯还在权衡轻重,程讴继续道,“一边是三十万戍边将士的忠心肝胆,一边是几个妓女的生死,孰轻孰重,该不用我教你。”

  送走西宁侯,靳风回到程讴身边,一言不发站在一旁。

  “项文辞跟着祁司衡去淮南了吗?”程讴忽然问。

  “是。”

  再次陷入沉默,大概半炷香时间,余晖尽数敛收进漆黑的夜里,程讴抬步准备离开,临走随意交代了一句,“兵部李侍郎有些性格,不怎么听话,换人吧。”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

  祁玉成倚在榻上,将卷宗一一阖好,闭目仰躺在窗棂边梳理思绪,正是蟋蟀居壁、促织羽翼未成的时节,他敞着窗户不怕蚊虫侵咬,却想着淮南闷热潮湿,项文辞一身白净的肉可耐不住虫子叮,得给他备点药膏托人带了去。

  有人沿着长廊站定于他窗前,他眼前光线略黯便缓缓睁开眼。

  姚知微以为祁玉成靠着窗口睡着了,正无所顾忌地低头打量他的眉眼和嘴唇,忽然被这人轻笑一声回视过来,绘着工巧妆容的脸蛋红了个彻底。

  “作甚么还装睡。”她抱怨了一句,离开窗口走进祁玉成的书房。

  祁玉成并未起身,仍靠在窗台上望着朗朗天际,恍若听着自南而来的风动之声,“我在想,我的死士离了我两个多月,若是有人从窗口直接给我一刀,他回家时我的坟头都该生草了。”

  姚知微将一册簿子放在他手边,走到桌旁坐下,没有搭腔。她其实仍旧不太能接受,在祁玉成心中她还不及一个男人分量重这个事实。

  “这是什么?”祁玉成朝那册子抬抬下巴。

  “御史台来的,与你手上的案子有关。”

  祁玉成随即敛了慵懒闲散的情态,坐起身,翻起这一册新卷,越往后翻面上越是冷肃,最后直接劈手将册子摔在了墙边,“所以现在无论怎么查,证据都指向西宁侯?以前的线索统统推翻,跟程讴扯不上一丝关系?”

  “你别急,明面上是这样,但你掌握所有细节,不是早有判断了?”姚知微虽然劝他不急,却看起来比祁玉成更焦虑,只是她并非因为案情,而是因祁玉成发了脾气。

  “淮安王是中间人,这点需得好好抓在手上。”祁玉成起身,赤脚蹬进靴子,走到书桌边,左手敛袖,右手研墨。

  姚知微急忙跟过来,“我帮你。”

  “不用。”祁玉成生硬地回绝了,姚知微只好悻悻地坐回去。

  他一张臭脸因一阵惶急的脚步声缓和起来,看见祁封晃着手中的信笺,祁玉成立马搁下手中的笔迎了上去,“二哥来信了?”

  祁封笑着将信抽出,“是,老爷已经看过了。”

  “信上说什么?”祁玉成一边问一边展开宣纸,他眉目轻舒,看起来又同往日一样皎皎若明月。

  “二少爷说西北的事已办妥,剩下的交给姚大人,兵部那边自有说法,他还见了大少爷一面,现下已至江宁查赈,每日都泡在水里救灾。”祁封说道。

  “没了?”祁玉成弄性尚气的臭脸转瞬间又回来了,甚至比先前有过之无不及,手上不住将一页纸颠来倒去地看,“这就没了?项文辞一句话也不给我捎?”

  “呃……”祁封立刻住了嘴,看出祁玉成是真的动了气,他也不敢再插科打诨。

  祁玉成将信又仔细读了一遍,再次确认没有一个字是项文辞的笔迹,甚至没有一句话提到他,便将信拍在祁封的胸膛。祁封接住信后退了两步,行了个礼急忙跑开了。

  祁玉成回头看见姚知微不知所措的样子,勉力顺了顺气,回到书桌边坐下,静了一会儿,说:“刚我们说到哪里了?”

  “说淮安王是中间人。”姚知微马上接道。

  祁玉成点点头,“他应当知道不少,只是怕不容易取得信任。”

  “涉及几个妓子而已,不管他上面是谁,面对公子他都会说的。”姚知微柔柔道。

  祁玉成抬头看她,姚知微神态无辜纯良,仪态颇为娴静端庄。

  他话音里当即带上点薄怒,道:“几个妓子而已?或许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祁玉成以手支颐,食指一下下敲在额角,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半晌。

  姚知微见他良久未言,默默走到祁玉成身后,欲为他捏捏肩,手刚伸出,还没碰到人,他便扬手挡了一下,回过头来似是讨要一个说法。

  姚知微几次三番被驳了面子,有点恼火,她避开祁玉成的目光,转身出了书房,细声抱怨说:“公子眼里从来只有项文辞。”

  祁玉成怔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下疑惑。

  我有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