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39章 鸿门

  项文辞坐进浴桶时,心脏仍在狂跳,他虽不敢平白揣测,却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祁玉成对他的依赖。祁玉成像个泼皮般试探纠缠,逐渐越界,而在自己的百般纵容下,现在连底线也溃散无遗。项文辞暗叹口气,心想在他娶妻生子前只要他不厌弃,就能多贪享一时在他身边,毕竟心中执念终究放不下,若是重来一次,恐怕结局无改。

  他沐浴后,擦着湿淋淋的发,持剑出鞘,从雪亮的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随着一滴水珠滴落剑身,倒影竟如同投在水面般颤了颤,仿佛平湖生波,漾开涟漪。

  项文辞欢喜极了,捧着握雪剑看了又看,最终收起来枕在身边睡着。

  一觉未睡到天亮,寅时待旦,他的房门却被敲响。他披着衣袍起身,推门就见祁琛形容憔悴,愁眉不展,“文辞,我知你此番辛劳,但现下情势所迫,劳你跟我进宫一趟。”

  “是。”项文辞二话不说,迅速穿衣束发。

  “陛下病重,夜里突然不好了。”

  项文辞一怔,急道:“晚间还好好的,虽说气力有亏的样子,但没严重到如此地步。”

  祁琛横眉冷凛,“我疑心是人为。”

  项文辞脊骨一寒,若是如此,嫌疑最大的只有两人,东宫之位受到威胁的程讴,还有闯进后宫独自见过靖安帝的项文辞。

  “我让你师叔去守着三殿下了,如若程讴要下毒手,知情的就一个也不会放过,虽说三殿下知道的不多,程讴却不会管这些。”

  项文辞匆忙跟着祁琛出门,靖安帝许是命人封锁了消息,整个宫禁整肃静谧,丝毫看不出暗流汹涌的痕迹。

  到得乾元宫前,层层垂帘厚重仍旧挡不住浓郁的药味,祁琛直直冲进殿内,项文辞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伯父,我就不进去了,在此处候着。”

  祁琛知道他意图自证清白,于是点点头独自进去。

  靖安帝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一下比一下微弱无力,祁琛跪倒在床前时靖安帝想开口说话,却始终声音低缓如隔着棉絮。

  祁琛附耳靠近去听,才隐隐能够听清,靖安帝费力挣出的一句话,“你怎……来了?”

  祁琛心下一沉,便知是被诱进宫来,恐怕再要脱身不易。但此刻他已无心顾及自身安危,也不欲惹靖安帝焦心,只说:“臣梦见藏珠,托臣进宫探望兄长。”

  “她知道,朕要去见她了。”靖安帝面容称得上安详,却已看不见多少年轻时的肝胆似火。

  祁琛虚虚握着靖安帝枯槁的胳膊,尽量渡去灵力,让他能轻松些。

  靖安帝喑哑道:“暴乱十年,你我倾尽全力归朝,执政这五年,扪心自问也算勤恳,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从未铺张,但凡有一粒屯粮都会先予百姓,但奈何国库亏空又逢凶年饥岁,实在是有心无力……这是于公。”

  祁琛心中大痛,深吸一口气,“兄长……”

  “于私,你满腹经纶锦心绣口,却没能给你一个放手施为的朝堂,光是整顿早年积弊就已经耗得你一身伤病、满朝仇怨。”

  祁琛眼眶中满盈泪水,偏过头避开靖安帝的视线。

  “更有甚者,你祁家长子替朝廷固守西北,父子二人终年难见一面,次子入朝忠君报国,虽未开口,我却知道,一家人频频卷入争端。”他改了自称,字字句句带着遗恨与苍凉,“还有三子玉成,自幼独自留守山中,已近及冠,下山之日寥寥无几,天下之大,却少有亲朋故旧,都因是藏珠的孩儿,是我连累的缘故……为兄很愧疚。”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①。”祁琛嗓音微颤,“臣不怨悔。”

  靖安帝长长呼了口气,显是命数将尽,尚有一息,“经年杀伐已矣,百废待兴,新法政推行在即,现在天下需要的是一颗宽仁之心。询儿质弱,易被他人左右,谚儿为人诚厚,若得能人辅佐,应有所成……或许本就有因果一说,我大限将至,仍是没为太子想什么,也难怪他恨我。往后,给不了你荫蔽了,你要多加小心。”靖安帝闭上眼睛,嗫嚅般说道,“我等不到冬月,玉成及冠,你可有想好为他拟的表字?见到藏珠我可告诉她。”

  祁琛感受着手中温度渐失,强自压抑悲情,“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②。韫之,可好?”

  “甚好。”

  秋风声动,延祚五年,靖安帝殁。

  晨光初起,程讴骑着金羁白马带着东宫宿卫直逼乾元宫,王湛率领三千左右威卫困守午门,两万金吾卫、一万左右骁卫据北待命。

  “太子殿下,如此兴师动众,意欲何为?”御林军北衙将军刘恕一杆长枪负背,居中御外,戍卫城门分毫不退。

  程讴厉声喝道:“刘恕,祁琛意图谋反,父皇被挟持乾元宫生死不明,本宫与太尉大人勤王救驾清肃君侧,你倒在此拦路!”

  刘恕侃然正色,心中却在打鼓,半个时辰前严公公传旨封锁宫门,他便猜测是陛下病重,现下听程讴如此一说,加之昨晚确实听闻相府的项文辞闯进了乾元宫,不知是不是行了什么歹事。刘恕决断不下,又不知程讴所言真假,只好装聋作哑,站着纹丝不动也不再搭腔。

  程讴见他没那么好糊弄,头都是疼的。他人手不够,费尽口舌才撺掇着王湛出兵,王湛虽陈兵午门前,但看态度仍在犹疑。

  不过他只管观望,或者打打坐收渔利的主意,待骑虎难下时,大局将定。

  程讴想及此甚至慢悠悠地在前庭遛起马来。

  严公公心急如焚跨进门槛时绊了一下,一跤摔在祁琛面前,“丞相,快走!太子殿下逼宫了!”

  祁琛丝毫不感意外,他扶起严公公,抹净脸上的泪,轻轻拉起锦被盖住靖安帝的遗容,吩咐道:“有劳公公传信我府上,命所有人出京北上,在居延汇合,我和文辞随后就到。”

  严公公看着祁琛双掌合十,随着两掌再分,一柄霜刃长剑自他灵台取出,正是当年征战十方,荡平中原的曳影剑。

  “丞相!东宫数百人,午门外尚有千人,城中执戟待战的还有万人,切勿迎战,先逃出京城,其他事宜务必徐缓图之!”

  祁琛手腕一抖,剑光耀目,“多谢公公,我心中有数,老夫虽有愤,也不至于拉文辞一起白白送死,我剑法体格都不及当年,但与御林军携手作战杀出重围还不成问题,只是能争取到多少时间尚未可知,只盼公公速速报信,让我族人尽快撤走。”

  “咱家明白,陛下昨夜留下一道圣旨,事出突然,将其藏在了乾元宫后院的太湖石下,安排了易储一事,来日回京或用得着。”严公公向祁琛和靖安帝的尸身各磕了头,从侧门惶急离去,而项文辞已杀出一条血路,将严公公放出了宫。

  刘恕与程讴僵持不下,四目相对干站着,直到祁琛与项文辞冲出乾元宫,情势陡然剧变。

  “抓住他们!祁琛狼子野心密谋篡位,昨夜命项文辞下毒刺杀父皇,太医诊断父皇受过皮外伤,全无中毒迹象,然而病情一夜之间急转直下。行走江湖之人必然知道,这分明是中了禄门的奇毒。皇宫大内,除了祁琛身边哪里还有禄门死士,事实证据清晰,还不动手?”

  刘恕心中明了,昨夜消息俱被下了封口密令,程讴不仅知道得极为清楚还蓄意编排,当即整兵,“御林军听令,护丞相出城,阻拦者杀无赦!”

  程讴冷哼一声,“刘恕同谋,一并拿下。”

  项文辞二话不说,手持利刃,纵横逆顺,如一柄尖刀破开敌阵,以一敌百,只进不退。

  在他身后,御林军严密保护着祁琛向午门移动。

  “大人,属下还是觉得不妥,祁琛如果在宫里怎会毫无察觉,程讴心机深沉,他会不会是自己要谋反,借咱们的刀杀人?”午门外王湛的副将问道。

  隔着厚重的城门,王湛已隐隐听见了喊杀声,却仍是按兵不动,面上带着冷漠的调笑,“他所说不假,昨日贤妃娘娘托人传话,说安排进乾元宫的人被赶了回去,因由是打了擅闯后宫的项文辞一巴掌。当时我便想着,项文辞独自进宫能是为何事,却没料到他有这胆魄弑君。”

  副将仍是担忧,“但就算是真的,程讴也分明是想利用我们壮胆增势,您又为何听他的守在这里呢?”

  “程讴说得诚恳,坦言在太医院的眼线已经探明,陛下活不过两个时辰,他本是顺理成章的储君,何必将江山拱手让了姓祁的,找我借兵也是无奈之举。你当真以为我听凭他差遣?我们现在守在这里等他们两方先斗着,我既不踏皇城一步也不动祁家分毫,东宫若败了,我们仍有退路,若赢了,他到时手上兵卒死伤大半,结局如何可就不好说了。”王湛皮笑肉不笑道,“我有时真为我们这位陛下感到不值,他年轻时不似这般优柔,年岁越长,越恋旧,越舍不得那些旧臣,谁知最后仍是被偏信之人害了。”

  副将恍然大悟而后忿忿然说:“项文辞是祁玉成身边的人,陛下对祁玉成如此厚待,倒看不出他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

  “天家的人啊。”王湛抬头看向灰白天际上南飞的雁,目光追着断鸿三两只,“都是得到的越多,越不知足。祁玉成也流着他们的血,若说他没有野心我断然不信。再者,即便他没有反心,父亲位极人臣,文武两道都掌握着浑厚实力,又由得了他吗?项文辞难说只是枚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祁玉成色欲熏心,被利用了亦未可料。”

  “报!”

  这边二人正在交谈,忽有一名侍从跌跌撞撞穿过众军,跪倒在王湛跟前,看起来骇破了胆跪也跪不稳。

  “有事说事!”王湛不知为何看他如此忽然有点焦躁。

  那仆从脸上毫无血色,抬起头来哆哆嗦嗦道:“大人……二殿下……二殿下自尽了。”

  王湛登时呆在了原地,耳畔刀剑相碰的翁鸣声,将士厮杀的怒吼声越发逼近,显得甚是讽刺。

  他勉强拾回一丝冷静,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再去确认,我不相信。”

  “属下亲眼见到二殿下悬梁房中……”

  王湛扬手一抽,以刀鞘劈在那侍从的身上,斥道:“我不相信是自尽!立刻滚去确认!”

  没错,怎么可能自尽?程询自幼娇养,怕疼怕累,性情懦弱,现在贤妃荣宠一身,母舅背后兵强马壮,正是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时候,怎会想到要死?

  王湛越想越不对劲,不自觉开始浑身发抖,未几报信的侍从赶了回来,他颤巍巍从侍从手中抢过一张揉皱的纸,上面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正是程询的字迹:

  舅舅,询儿不肖,知你派人来看顾我,却借他手传绝书。

  夜里当值的将军迟来了三刻,我好奇追问才得知你已调兵围城。我素知舅舅雄心,却也说过多次,不愿争权,谋反乃诛九族的大罪,舅舅此举不惜将弟弟妹妹和娘搭进去实令我心寒不解。莫说凡事难以逆料,皇长兄得淮安王支持,又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十六卫与御林军斗到兵马俱疲,他却作壁上观,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胜算。求你罢手。询儿已陈书父皇,一力担责,以死谢罪,但愿保全母亲的族人。

  作者有话要说:

  ①《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韩愈

  ②《文赋》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