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50章 殊途

  那日大婚,铅云蔽空,淫雨潇潇。

  祁玉成在床上赖到寅时,任谁也不敢去叫他起来准备仪程,直到一个穿戴雍容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斯文书生闯进王府。

  来人是姚知微的姨丈,吴家主管货运的二把手杜桓,以及他的儿子杜九辩。

  “都进来进来!速速给姑爷收拾好,吉时出发去嵩明本家。”杜桓站在门口指挥,尽管男方入赘无需大操大办,但他还是依照仪礼把各种用品服饰安置好,侍从们不敢怠慢,马上各忙各的。

  “把他弄起来。”杜桓搡着杜九辩往祁玉成床边去。

  杜九辩名叫九辩,面对他爹却一个字不敢吭,唯唯诺诺地推了推祁玉成,“祁公子,该起床了。”

  “滚!”祁玉成狠狠一拽被子,杜九辩迅速收回手。

  窗外传来一声嗤笑,程谚赶忙捂住祁封的嘴。

  祁封把他的手扳开,放低音量说:“以后这祖宗有他们受的。”

  程谚趴在祁封背上支着下颌,“表哥今天该多难受啊,幸好药堂的大夫都支援到北边前线去了,也算过了一道坎,聊作慰藉吧。”

  祁封又开始嘴碎,“少爷给老爷的信里提都没提成亲的事,权宜之计罢了,把项文辞气走了,这笔账祁家可得慢慢跟他们算。那姚小姐也是个不自重的……”

  程谚马上掐着他的脖子,“做什么说姚小姐!跟她何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深闺女子从小受教三从四德已然很不幸了,你还要她做什么?”

  祁封不敢跟他争辩,只有忍了。

  那边杜九辩哆哆嗦嗦地又去叫了祁玉成几回,他终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凶戾地把被子掀到杜九辩头上,“你谁?滚远点!”

  杜九辩倒是个利落干练的人,他也不恼,爬起来将仪容整理好,接着去清点随礼,吩咐丫鬟侍从,“好了,姑爷起来了,快收拾吧。”

  杜桓则去拜见程谚,全然一副要将祁玉成娶走的模样。

  程谚看吴家人嘴脸也实在可恨,拿架子般坐在正堂上,努力藏起他十五六岁的稚气,威厉道:“杜老板,祁玉成是我表哥,更是我的亲信,是将来归朝的股肱之臣,我放他跟你们回嵩明拜堂已是宽容,你可别打算把他留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杜桓连连称是,完事程谚也不让他平身,就这么等他跪着,漱玉更是连杯茶都不给他沏。

  服侍祁玉成的侍从也很为难,他这不要那不要,这不好那不好地抱怨,特别难搞,不知道自家小姐喜欢他哪点。等他简简单单套上玄纁蟒龙袍,腰环流纨檀绛,踏着蹑丝履,一头乌发未束,他们便又懂了,小姐大概就是喜欢好看的。

  折腾到日上三竿,终于出了门,程谚领着一府的人送到城门口,千叮咛万嘱咐吴家若晚一刻放他回来,就直接率军踏平嵩明,药不药的也罢了,全国人民一起归西算了。

  “表哥,我叫杜九辩,刚才没来得及自报家门。”杜九辩骑着马跟在祁玉成身边。

  祁玉成神情阴鸷,目不斜视看着视野尽头云津河边一个小小的黑点,漠然道:“别叫我表哥,我不是你表哥。”

  “姚知微是我表姐,那我叫你表姐夫?”

  杜九辩个性很温和,祁玉成只有这么一个感想。他仍旧盯着那个黑点,队列越走越近越觉得那个身影异常熟悉,像极了那根哽在他心间的刺,长风一起,那个身影轻拂了下额发,祁玉成心下一紧,一夹马腹向着河边飞驰而去。

  那个人站在滩涂上,凄然南望,河水波涛浩荡,如一条难以逾越的裂谷。

  祁玉成却毫不犹豫地扬鞭御马踏进水里,穿着喜服淌水奔来。

  杜九辩原本不明所以,跟着他跑,没一会儿就被他甩在了后面,眼见他往水里跑,叫了声姐夫停在河岸边。

  祁玉成上了岸跳下马,嗓音发哑,“文辞。”

  “我走了。”项文辞回他。

  祁玉成忽然喘不过气来,心脏像被紧紧攥住,眼前也阵阵发黑,他不知道这时的情绪是自己的,还是项文辞那一半灵识的。

  项轶站在远一些的地方吆喝了一声,项文辞转身要走,祁玉成条件反射拉住他扬起的衣角。

  项文辞脚步略顿了顿,下一刻挥剑断袍,刺啦一声,只剩一片裂帛留在祁玉成手中,没有分毫重量。

  项文辞收剑,牵马,跟着项轶一前一后往京城去,不再回头。

  祁玉成似乎看见了他眼角的一线水痕,绷得紧紧的薄唇像是再也不会笑了。

  他是真的生气了吗?

  祁玉成感觉这一剑仿佛斩的是自己的手臂,痛苦得无以复加。

  离鸾有恨,过雁无声。直到烟尘尽落,层云渺渺,祁玉成仍旧站在广袤的原野上,望着项文辞离开的方向,直到人影没入远近重山,风把他双眼吹得干涩发红,游目四望,才惊觉初来岭南的郁郁青青如今只剩枯枝败叶迢迢千里,他上马淌回对岸,向杜九辩招呼道:“走吧。”

  离京数月,城里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不知是错觉还是果真人烟稀薄了很多,皇城内也人人自危不敢高声言语。

  程讴听说项文辞回来了,亲自来迎,“文辞可算回来了!现在住处更宽了,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项文辞淡淡一笑,“兰台也行?”

  “行啊,当然行。”程讴第一次见项文辞冲自己笑,正心花怒放,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走,我带你去安置。”程讴丝毫不介意项文辞以往的所作所为,一点架子也不摆,甚至连自称也和面对其他人时不同。

  “我去过的,不必劳烦殿下。”

  程讴道:“你叫我的名字吧。你和祁玉成是如何相处的,便如何待我。”

  项文辞心说我和祁玉成还往床上滚呢,你算哪根葱,也敢相提并论,嘴上却说:“你叫什么名字?重新认识一下。”

  程讴高兴地揽着他,“程讴,齐歌谓之讴。”

  “臭美。”项文辞干脆利落地脱口而出。

  程讴哈哈大笑。

  跟在后面的靳风抹了把汗,项文辞还真敢,他突然有点佩服。

  从那天起,项文辞每天的生活悠闲了起来,他晨起练剑,然后跟着程讴上朝,只负责站在旁边,看他和他的拥趸在朝堂上耀武扬威,经过他暴君般的清洗,朝堂上根本连敢抬头看他的人都很少。接着项文辞和程讴一起用膳,午后陪着他批折子,深觉当皇帝没有一点意思,不知哪里值得这些人性命相搏。

  晚上会有一点不同。

  程讴有时候还和过去一样,找各种各样的美人入宫,次日还活着的很少,但无论死活,第二天都不会再碰她,招呼人来处理掉,女孩们一个个就此了无踪迹。有时候程讴会找项文辞陪着喝酒,但只给他喝茶,就好像要复刻他和祁玉成在一起的所有细节。

  他也会和项文辞交心,但又总是绕开最真实的东西聊,比如他会问项文辞恨不恨祁玉成?项文辞问他恨不恨靖安帝他却不说。

  项文辞安安稳稳在程讴身边待了几天,试着让他打消顾虑,却发现很少能找到机会独自一人,连就寝程讴都妥帖地安排了贴身的侍女照料他,不知对他有几分真心的信任。

  京城的冬日来得略迟,这晚一场封枝雪压在丛丛红梅上,香气缥缈幽微。

  “天冷,不用守夜,你休息吧。”项文辞让值夜的侍女回去休息,见她犹豫,项文辞又道,“我去乾元宫找殿下,你跟着也行。”

  侍女大概是听过些传闻,知道太子房里那些只进不出的姑娘们,她悚然一惊,急忙顺着项文辞的意告退了。

  项文辞穿戴整齐,披了件氅出门,他身体不及以往了才发觉冬天难熬。

  雪还未积,他担心遇到巡夜的内侍,翻身上了屋顶。果然如同漱玉的消息所言,宫内防守甚为严密,宫墙上五步一卡十步一哨,雁阁的机关一个接一个地衔在一起,想人鬼不知地潜进来绝无可能。

  不过在宫内,尤其是程讴住的乾元宫附近反倒防卫松散。他为人多疑又警惕,或许是怕别人监守自盗,借保护他的名义害他。

  于是项文辞自进了乾元宫后无甚阻碍地径直往池塘去。

  严公公出逃前说过,遗诏在太湖石下,这地方也并非他第一次来,他屏息一探,后院无人,当即驾轻就熟朝那块大石头跑去。

  太湖石孔洞多,石头半人高,习武之人挪动起来不难,项文辞蓄力一推,石头便移开了,但其中却空空如也,徒留一个取走木匣留下的土坑。他蹲下身摸了又摸,确认石头下的东西确实已经被取走了,还想再探他处,却听见开门声。

  项文辞粗粗将石头还原,朝程讴迎了过去,面不改色地说:“睡不着?”

  “心里有事。”程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杀你。”

  程讴笑了,“难怪祁玉成喜欢你,你真的很可爱。”

  项文辞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被他觉得可爱?要不是他逐渐察觉程讴与其说是个独断专权的暴君,不如说是以他为中心的权利集团,他真的想杀了程讴了事,但现在只是杀人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

  “走吧,陪我去把事情了结了,省得一夜都不用睡了。”程讴说着,朝宫门走去。

  这是第一次程讴只带他一个人出门,深夜造访了中书令的府邸。

  约定的一月期限将至,祁玉成一大早收拾了细软丢给祁封,牵了马出府去。程谚已基本收拢了百濮军兵权,在萧问的帮助下暂时据守一方不成问题,现在祁玉成放下所有事情,要去恭州接项文辞,然后和他一起回居延过年。

  祁玉成快马加鞭往恭州赶,祁封跟在后面颠得屁股快要开花,但他不敢抱怨一句,这一月来祁玉成的煎熬他都看在眼里,如今终于要熬出头了,连带着他都跟着松口气。

  这天却好像格外漫长。

  祁玉成就站在官道边,翘首盼望那个人绕过群山纠纷,出现在山道尽头。然而从白日里等到入夜,又等到天色渐明晓钟欲尽,项文辞还是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