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51章 蛰伏

  程谚听到通传便往门口跑,结果他接到的只有祁玉成甩上书房门的巨响和灰头土脸的祁封。

  祁封边揉屁股边晃进门来,程谚凑过去问:“怎么了?我表嫂呢?”

  心大如祁封也笑不出来了,“项文辞没回来,会不会是叛了?”

  程谚示意他噤声,“别瞎说,千万别在他面前提,估计有什么内情。”

  门口又一声通报,姚知微来了,程谚转头就丢下他表嫂的事,迎了上去,“姚小姐来啦!今日还愿意陪我去校场吗?”

  姚知微浅笑妍妍,“今日也是所有人都没空陪殿下去么?”

  “可不是。”

  姚知微于是点头,“那我就陪殿下一起解个闷吧。但需得等我先跟祁公子碰个面。”

  “去吧,书房呢。”程谚不忘小声提点了一句,“心情正差着。”

  姚知微反身关上门,祁玉成从书中抬头瞟了她一眼,他进了门已经很快调整回寻常状态,没有人知道他去恭州一趟经历了怎样激烈的情绪跌宕。

  “母亲请你晚上去家里用膳。”

  “不去。”

  “公子不必这样抵触,我母家援助镇泽军是冒了风险的,联姻不过是为求保险,诚心协力,没有恶意。”姚知微道。

  “这是你开解自己的说辞?”祁玉成搁下书,“我不认为沾了姻亲关系能保什么险,程讴还杀他亲爹呢。”

  姚知微皱了皱眉,她觉得祁玉成变了很多,不似初见那般洒脱无染,也不像非得求个真相、口出狂言时性情似火,反倒少喜多嗔,生出了一身芒刺来。

  “父亲举荐的那个监察御史来了。”

  姚知微轻描淡写提了一句,祁玉成当即抬起头来,“那我去。”

  “你自己去见,人已经到了,我答应过陪殿下去校场。”姚知微对他的前言不搭后语习以为常,无所谓道。

  祁玉成也毫不犹豫将目光重新落回书上,“多谢。”

  姚知微将一屉糕点放在桌上退了出去,祁玉成看清那些东西仍是项文辞爱吃的样式。

  据姚卫良所言,现在一台三院任监察御史的彭修元起于寒微,家世干净,父母早亡,无牵无挂,为人正派,行事稳妥,是渗透进朝堂核心集团的最佳人选。

  只缺动机。

  “姐夫来了。”杜九辩得了姚知微嘱托,祁玉成进了大门便带着他家姑爷去见彭修元。

  “这几天忙什么?”祁玉成随口寒暄。

  杜九辩珍惜他难得的好脾气,和和气气地答,“生意上的事情,其实也不算忙,几条主要线路都是弟弟负责,只是往济州去的货中途折损许多,爹让我办。”

  祁玉成想起来了,杜九辩是偏房的儿子,手上的生意自然不会交给他,“能躲懒偷闲是好事,我有位熟识的长辈手握扬州港,如果需要,我写封信你请人带去,走水运应当耗损小些。”

  杜九辩喜上眉梢,连连道谢,祁玉成挥了挥手,话里的意思极亲热,声音却生硬冰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方一进门,彭修元朝祁玉成一揖到底,“祁公子,久仰了。”

  “彭大人,行程辛劳,多留几日再走。”祁玉成回礼,倒是面对这位初次见面的纯臣时,他显得更真实些。

  “此行查案,经过鄯阐,得知公子姚小姐大喜,又因恩师叮嘱特意前来拜访,倒是不便久留,明日便回程了。”

  “京城骤逢巨变,正是三院事务最多的时候。”祁玉成忽然笑了,“忙中偷闲来见我一个通缉犯,不碍事吧?”

  彭修元似乎不会开玩笑,仍然正经八百道,“如今岭南三殿下做主,在岭南境内没有祁公子的通缉令。”

  祁玉成:“那我在岭南还算个好人,彭大人是否愿意与我结交?”

  彭修元伸出手,欲与祁玉成相握,祁玉成却道:“非但是做朋友,而是合作,读书人景仰我父亲,因他做到了读书人的最高峰、位极人臣的位置,但祁家的朝代过去了,往后数年的时间朝堂之上将天翻地覆,动荡之下潜藏机遇。那个位置,彭大人想要吗?”

  彭修元一愣,手悬在空中,祁玉成又补充,“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现如今明堂上坐着的那位,太傅辅佐两任太子,根系庞杂,这条路必定困难重重。祁家虽游离在外却还未出局,愿意助彭大人一臂之力。”

  彭修元并未考虑太久,他再次伸出双手,重重握住祁玉成,“我想一搏。”

  原来是个对权力有欲望的人,也难怪会来见自己,这几分疯劲让祁玉成很满意,“我也无甚好东西相赠。”他收回手,在身上搜摸一番,从腰间抽出那把头玉扇,“这把折扇彭大人拿去,权当我们合作的见证。”

  彭修元珍而重之,收下了折扇,杜九辩敲门说家主要见祁玉成,祁玉成笑着和彭修元道别,阖上门当即变了张脸。

  “玉成,不先跟长辈们问声好?”吴童坐在上位,手上撇着茶。

  “二位吴老板,杜老板。”祁玉成站在屋子中央向吴童、吴忧和杜桓行礼。

  吴童只有姚知微一个女儿,她将她的强势一分为二,倾注在药材生意和姚知微身上,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式女人。吴忧是她弟弟,生意上负责货源,是个药农眼中的恶棍。

  “真生分。”吴忧皮笑肉不笑。

  “这孩子叛逆,丞相给惯坏了。”吴童道,“玉成啊,今儿晚上不回王府了,在家里歇吧。”

  “不。”

  吴童接连被触了面子,脸色越见难看,“你和微儿成亲至今还未同房,你是要我绝后吗?”

  祁玉成冷笑道:“我为何咬着牙成亲,为何站在你面前,为何陪你们演戏,你不清楚?明知我对姚小姐一点意思也没有,若不是你断我袍泽用药我会忍气吞声向你低头?别说是要你绝后,若不是受制于你,我连你都要赶尽杀绝。”

  吴童扬手一茶杯砸在祁玉成头上,热茶泼了他一脸,“好,你说的,那便不要怪我不仁义,南方土产药材即日起停止北运。”

  祁玉成手中剑光一闪,房中人俱是骇然,眼见他提着剑一步步靠近,吴童脸色发白,姚知微突然撞进门来,“公子!我们道歉!求求你……”

  她跪在祁玉成面前,挡住他迈向吴童的路,哭得梨花带雨,让祁玉成低下头就能看见强权下每一个无能为力的人。

  他一言不发抬脚踹翻一旁的案几,走出了房门。

  回到南诏王府,祁玉成在井边脱掉上衣,随便擦了擦脸,将刺骨的井水兜头冲下,祁封从外面进来,急着制止他,将一封居延的来信甩在他身上。

  祁玉成坐到井沿上,拆开信件,从头到尾读了三遍,祁封始终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祁玉成从信上扬起头,看向满天星宿,头顶是西官白虎,暗藏祸福。

  “你去跟姚小姐知会一声,我今晚到她院里住,让人收间屋子出来。”

  祁封不知他又抽哪门子疯,但还是照办了。

  祁玉成又在井旁坐了很久,久到程谚看不下去拿了条毯子来盖在他身上。

  “殿下。”祁玉成忽然叫住他,似乎是欣喜的,又好像怀揣哀思,“我当叔叔了,文辞也当舅舅了。”

  冬月初二,项含卿诞下一名女婴,名唤祁望婵。

  京城的雪已盖过鞋面了。

  御花园内,程讴草率地将一把饵料全投进了湖里,欣赏锦鲤争相进食的热闹,“怎么样?文辞杀了他吗?”

  项轶回道:“杀了,我亲手验的。”

  “还以为他下不了手呢,当晚带着他去,见到了中书令大人勤政刻苦的样子,谈到祁琛,他还求本宫许祁琛回京将养,说西北太冷了。”程讴开怀道,“回宫的时候跟文辞解释,中书令掌密奏,必须杀,万一他手上有遗诏怎么办,第二日就听说那老头死了。”

  “文辞虽善良,但他对自己是极狠的,自小刻苦修习,为的不是活命,而是比别人多死几次,若是假意投靠也会装得十成像。”项轶道。

  “你比本宫了解他?”程讴阴晴不定的劲儿又上来了,项轶马上不再出声,就听程讴兀自说,“现在他让我看到的,我相信就是真实的。”

  他如同自我催眠,反复念着。

  东宫僻静处,项文辞剑光横掠,剑锋清啸,红梅星星点点,鲜血般应声而落,微不可查的踏雪声忽而响起,项文辞返身一剑,剑气掀得来人险些跌倒。

  她是梅述春,项文辞一见便知。他不像祁玉成记得荆南山马车上的匆匆一瞥,但他看到病气袭染的面容,瘦得不盈一握的手腕,便知道是那个被下了蛊毒的可怜女子。

  “太子妃。”项文辞倒提长剑见礼。

  “项公子的功夫,倒配得上这把剑。”梅述春慢慢走过来,项文辞看她行动不太方便,便朝她靠近些,让她少走几步。

  “太子妃习过武?还懂剑?”项文辞有点惊讶,他宠辱不惊的脸,平直的唇,和微微睁大的双眼放在一起把梅述春逗得一乐。

  “我母家原是镖门,为强身健体练过几式,剑却不懂,但我知道这是陛下挑上好的韧性材质锻造的。”

  项文辞运起灵流,握雪剑铮铮作响,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他手腕松松一晃,剑尖所过之处在空气中画出一个图样,像是只白色的鸟。

  剑光凭空停留了一会儿,梅述春伸出纤指去触,那光却转瞬即逝。

  “要看看吗?”项文辞调转剑身,将剑柄递给她。

  梅述春接过,轻拂剑柄上镌刻的两字,“握雪……是陛下的字。”

  “太子妃很敬重陛下。”项文辞能感受到。

  梅述春点点头,“我逃婚时没想太多,差点害死你师兄,太子殿下要杀他,是陛下救了他。”

  项文辞看着她无甚血色的脸,她年纪不大,眼下却密布乌青和细纹,像命运的刻痕。

  “陛下仁慈,写了封信,他便捡回一命。”梅述春抬起眼,目光里满是与外表不同的韧劲,“述春无依,遭人追捕,他未袖手。面对权贵,欲加之罪,他未低头。何过之有?”

  项文辞越过御花园的矮墙眺望乾元宫的琉璃金顶,愈发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