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61章

  深秋时节,草木凋零,桐油灯的光晕倒映在枯萎的金黄银杏叶上,呈现出一种暖调的茶色。嵇阙前阵刚刚种下的桃花树在每日悉心照料下,竟也破天荒地在原本的树杈上发出了小小的嫩芽,然而在满院金黄的色泽中终究寡淡,因此骆长寄并未注意到角落那小小的枝桠。

  “庭院,很漂亮。”骆长寄没忍住,最终还是发出了真心的夸赞。

  嵇阙从他手中接过温好的小酒杯,微微啜了一口后满意地眯了眯眼,伸手将勒在领口的盘扣解开,喘了口气后躺在一旁的几上,静静道:

  “我父亲在时,这片院子远比如今要葱茏茂盛花木成畦,直到他走了以后,旷华君将我接回了邠州。”

  这是骆长寄第一次听到嵇阙提到他的父亲。满朝文武谁不知旷华安澜之名,但旷华君的儿子,安澜君的父亲,却鲜少出现在众人的闲言碎语中,他存在的证据在多年后更是踪迹难寻。

  骆长寄从前并非没有打听过安澜君的父亲嵇楠的消息,但得到的信息奇少无比,仅仅知道他并未如同自己的父亲和长子一般从武从军,但他在朝中究竟担任了什么样的职位,又是何时谢世,皆是一无所获。

  “后来我家渐渐没人了,我又不大回来,这片地也荒废了好些年,直到五年前才重新拾掇出来,种些果蔬。”

  骆长寄嘴角微抿:“别人家的府邸,哪怕是附庸风雅也好都会整些花花草草,安澜君倒真是独树一帜。”

  嵇阙闻言也扑哧一声笑了,竟也直起身子,拿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少取笑我。”

  “我虽年少从军,但也正经念过几年书,才不是那些不懂风情的大老粗。”

  他抬起下巴的动作看上去简直像个稚气的少年,着实可爱得紧,骆长寄心头有如被汩汩冒泡的温泉水烫过般酥软。

  他当然知道嵇阙不是大老粗,他可记得清楚得很这位一身空旷长衣站在墙头上,晃晃悠悠地教他学赋:

  “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漫不经心似唱似叹的吟诵,虽仅在嵇阙喝多的那一日有幸得见,但青年眉宇间占尽风流的模样,始终在骆长寄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惜啊,再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若是也如我们一样常年在大漠旁的无常山下,每日盯着地里就求着种出个能吃的瓜果,回了葳陵后怕是也只写出个什么水稻赋,地瓜赋了。”

  听到地瓜赋时骆长寄忍不住偏过头去咳了一声,但还是没能掩饰得住他咳嗽中夹杂的笑声。

  嵇阙见他难得尽兴,不由得心头也觉得舒坦,又歪过头思考道:

  “若非要说我们像什么吧……”他四下看了看,终于在修得平平整整的草丛中找到一根幸存的狗尾巴草,回头朝骆长寄晃了晃,“大概就跟这个差不多吧?”

  骆长寄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开口了:“如果我没记错,也曾有闺中女子为你写诗,诗中喻你为地上青松,大漠长月。”

  他没明着反驳,但目光停留在狗尾巴草上的时间长了一些,明明白白地暗示着觉得嵇阙拿自己比草实在太磕碜了。

  嵇阙闻言笑出声来,沉静的眼神也难得多了几分玩味来,手中还捏着那根小草:“哦?青松?长月?你也是这样想我的?”

  骆长寄放在膝上的手无意间收紧,偏过头去:“我可没这么说。”

  “嘴硬。”嵇阙评价道,“若是真觉得我不像,当年又为何刚把人脑袋砸烂看到我就愿意跟我走了?”

  骆长寄翻了翻眼睛:“我没有跟你走。”

  他这可不是嘴硬,他将田瀚砸伤后把人拖去茅房后嵇阙连人影都没了,在他嘴里怎么就好像自己当场就同他私奔了似的?

  嵇阙啧了一声,一手撑在案几上伏在骆长寄身旁,手中的狗尾巴草从骆长寄鼻尖一路滑到嘴唇,却看见骆长寄的眼神明显变了。

  他的手也僵直在半空中,二人的眼神没来由地撞上,一种不可言说自眼神的交汇慢慢地从心头涌起。

  应该如何形容呢,就好像看见一片桃花瓣从天而降缓缓落于掌心,又好像堤边的垂柳抚水时荡起的一小片涟漪。

  意识回笼后,对这种细丝如发的暧昧十年如一日迟钝的嵇阙也终于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他也说不好来源于何处,只觉得好像以自己同小念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应该这样做,好像超出了无形的界限,倒显得自己有些孟浪不知所谓。

  嵇阙有些头疼,但还是在停滞片刻后起身,咳了一声后把眼神转移开,而斛阳的出现倒是救星一般帮他将话题也一道转移了:“主子,水烧好了。”

  嵇阙忙对骆长寄道:“既然如此,你先去沐浴吧。”

  骆长寄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先去吧,我…暂时不用。”

  半刻钟后,嵇阙一个人躺在浴桶中闭目养神,身边盘旋着袅袅热气。

  他心中正反复推敲着他同骆长寄如今的关系。骆长寄以惊人的速度抽条猛长,饶是他再如何厚脸皮也不好再以先生自居,但骆长寄面对自己时又似乎总保持着一段欲说还休的距离,这样的关系算是挚友吗?

  他代入了一下苏晏林或者阮风疾用狗尾巴草搔自己鼻尖,下一刻便倒抽一口冷气闭上眼睛缓缓地等待不适感的消弭。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大约真是自己清心寡欲太久,才一有点连风吹草动都不算的动静都要怀疑是心动。

  额发被手上沾的水蹭得湿透,支棱成一簇簇摇摇欲坠的弧形枝条,嵇阙正欲将乱发朝后拨去,忽闻门边有些轻微响动,他神色一凝,脱口而出:“谁?”

  门外的人静了静,径直将门打开。浴桶和大门处仅仅隔了一道绘有海棠春睡的屏风,来人不紧不慢地往里走,又在屏风边上停下了脚步,声音分辨不出情绪:

  “你觉得我是谁。”

  嵇阙从前在军中时就连在沐浴时也曾遭遇过刺客,因而神经时刻都绷紧,就连现在也没有改掉这个习惯。但这些却不好解释给骆长寄听。

  他叹了口气,道:“你是我小祖宗。”

  闻言对方似乎愣怔了片刻,嵇阙又问道:“有什么事吗?”

  骆长寄定了定神,轻声道:“给你送浴巾和衣物。”

  “放在那儿吧。”嵇阙指了指披风旁的香几,骆长寄照做了,二人一时无话,不知是否都未曾从方才陡然变幻的氛围中缓过神来。

  骆长寄突然开口了,说出口的话却出乎嵇阙意料:“你在独酌月里看到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屏风后面的人短暂停顿了下,随后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骆长寄没说话。

  嵇阙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抬头望了一会儿房顶,轻声道:“我当时想,你终究还是来了。”

  骆长寄猛地看向屏风的方向,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一气将屏风推开看看嵇阙此时的神情,而嵇阙却并未再为自己的话多做解释,他慢慢地道:

  “我知道,这个问题恐怕也是老掉牙了,但似乎每一代人都还是会回过头来思考,我们思考,是因为我们以为自己有选择。”

  骆长寄对他的话似有所感,好像嵇阙下一句话呼之欲出。

  果然,嵇阙坐在水中,用那样平和的声音问他:“小念,你可曾想过,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究竟何处是归处?”

  骆长寄好像回到从前被嵇阙考问学业的时刻,区别却是嵇阙此刻的态度并非是像先生考问学生,而是好像面对多年未见的老友探问彼此的见解。

  他道:“无论是在庙堂还是江湖,稍有不慎都会坠入泥淖。”

  嵇阙点了点头:“是啊。天下之大,也是人的天下。不管走到何处,都时时猜忌人心。但江湖是磊落的,杀人偿命恩怨分明。庙堂上,为人臣子,勤天子而守朝堂,守的是一国命脉。倘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以一己私欲清君侧,便不再能被称之为快意恩仇,而是党同伐异。届时,若真到了路绝重围之时……”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等庸碌之辈,岂敢就此不管不顾,令百年江山归于尘土?”

  【“你此前特地让他们从你手上讨到便宜,让嵇晔对你生出同情,难道只是因为你有大慈悲,见不得这些老匹夫中年早逝?”】

  骆长寄想起了自己白日里对嵇阙咄咄逼人的质问,而此刻,嵇阙已经给出了他最为坦诚的回应。

  但是骆长寄无法忍受嵇阙用那样落寞的语气称呼他自己为庸碌之徒。

  嵇阙正欲伸手去将浴巾拿来,却见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扇屏风被骆长寄一把推开。

  他还没反应过来,骆长寄便大步走上前,蹲在浴桶边,同嵇阙视线持平,轻声喊他:“嵇衍之。”

  嵇阙眉梢微挑,偏头看向他。

  “你先前说,不知我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我说你若没走,我便不会是现在这般。

  “那你呢?”

  他注视着嵇阙的眼睛:“你是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的?”

  嵇阙垂眸:“这很重要吗。”

  骆长寄道:“这很重要。”

  对我来说。

  他见嵇阙不答,骆长寄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种更加直接的问法。

  “嵇阙,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很痛苦?”

  嵇阙似乎隐约动了一下嘴角,避重就轻地答:“痛苦与否,不都那样过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嵇阙的话某些节选于《哀江南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