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17章

  彻底陷入无知无觉的梦境的感觉,十分陌生。好像被人扔进了等高的温泉池水中,沦陷于周遭的暖意,入梦前身体的痛楚尽数隐匿,神智在温泉中上下浮沉,不知昼夜更替。

  许多人沉醉于梦境中不愿醒来,正是因这种安逸乃毕生所求,一朝获取便心生迷恋,不肯面对真正的现实。

  但这许许多多的人之中,唯独不包括一个骆长寄。

  苦日子过久了,躺在暖和熨帖的温泉池里只会觉得警惕,好像危机随时可能再临,就连身畔的暖流下都可能暗藏着一座随时喷发的活火山。滚烫的火星尚未沾染到骆长寄的身体,他便浮出了水面。

  清醒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骆长寄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好像人是回来了,意识还躺在那座温泉中没回过劲儿。他平躺着缓了片刻,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床边有个活物,试探地想要伸手过去,谁知那活物竟先一步发现了他醒来,喜不自胜,一嗓子嗷开了:

  “阁主!阁主,你总算醒了!”

  这清脆还夹杂着几分哭腔的嗓音,除了田小思以外不作他想。

  骆长寄伸向床沿的手拐了个弯儿放回被子里头,清了清嗓子,只觉嗓子眼干哑难耐,又试着动了动胳膊,意外发现没有什么大碍。他正用手肘试图支起上半身,下一刻门帘忽地被人打起,刺目的亮光让他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却也没有别开视线。

  闯进门的男人眉目如旧,每一道轮廓他都曾在心中描绘了千儿八百次,再也错不了。可骆长寄依旧无法确定。他还记得自己昏迷前中毒产生了幻觉,如今虽醒来,但说不定也重新进入了新的梦境。

  骆长寄的手伸到半空,又觉得这样显得有些蠢,因此想像方才那样缩回被子里,却晚了一步。

  嵇阙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床前,身上裹挟了一阵暮春时分特有的晨风,湿湿凉凉,就连袖口似乎都被露水浸透了,闻着沁人心脾,是神医在自己院中种下的栀子。

  可下一刻,骆长寄就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手被嵇阙一把抓住,另一边还贴心地扶起他的腰身,助他靠在软枕上。他抓住骆长寄的力道有点太大了,骆长寄刚要开口,窗前闪过丽娘和屠户的身影。

  嵇阙不可能没听到那阵脚步声,但却置若罔闻,甚至明目张胆地在他二人进屋前,将冰凉的嘴唇往骆长寄的手指上贴了贴,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念念。”

  他嗓音清淡,并无缠绵意味,然骆长寄猝不及防,竟生出些赧意,田小思面朝窗边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床边。这孩子确实比往常聪明些,但还是不如纪明则机灵。要是纪明则在,见状早就跟抓兔子似的薅起他后颈溜走了。

  思及至此,骆长寄有点想笑,但是身子实在太虚,不太好调度自己的神情,也说不出话,嵇阙从茶几上捧来一个小茶盅,用手撩开骆长寄耳边碎发,喂他喝了几口淡茶。

  骆长寄的喉咙口还是僵硬的,不留神就呛了口水,嵇阙温柔地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又用绢帕擦了擦他脖颈上的水迹。

  喉头有了水的滋润,骆长寄终于能开口说话,但声音很小,嵇阙没听太清,于是蹲下来凑到他耳边,疑惑地嗯了一声。

  “嵇衍之。”骆长寄小声而沙哑地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嵇阙愣了愣,朝他微微笑了笑:“没生气。”

  骆长寄心想着,他确实是昏迷了,但又不是失忆了。那日嵇阙闯进柴房中的怒容,他记得一清二楚。

  嵇阙以前从来都没有跟他发过火,更没有吼过他,不管他怎么蛮不讲理阴阳怪气,嵇阙总是忍耐着,顺从着。骆长寄不想承认自己被嵇阙惯出了点儿小脾气,哪怕事实正是如此。

  他道:“我听到你吼我了。”

  他看着嵇阙怔愣的神情,还补了一句:“我醒来的时候,都没有看到你,你不在房间里。”

  这就是明晃晃的兴师问罪了。

  嵇阙用余光瞟了一眼似乎恨不得自己原地蒸发的田小思,有些好笑地低声道:“我守了你一天一夜,方才是去给你煎药,顺便跟屠户丽娘说些事情,这才让小思守你一会儿。”

  骆长寄把头偏向另一边,没回应。嵇阙见这小孩儿终于开始有蹬鼻子上脸的征兆,用手指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脸掰了回来,对他道:“还说我吼你?”

  他在骆长寄的眉骨上摸索了一下,骆长寄能感觉到他大概是想像从前那样给自己个爆栗,但不知为何还是放下了,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下次再敢用这种自损八百的阴招,我就不只是吼你两句这么简单了。“

  骆长寄从没见过嵇阙当着自己发火,一时竟有些跃跃欲试,问他:“你还要如何?”

  嵇阙微笑:“你不会想要知道。”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骆长寄看过去,只见丽娘和屠户抄着手站在那里,看上去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丽娘听到田小思嗷那一嗓子就知道小念一定是醒了,可还没等她反应,方才站在自己身侧从容冷静地跟自己商讨小念的身体状况的男人甩下了一句“抱歉”便咻地一声消失在面前。那速度之快,纪明则都要甘拜下风。

  想着他们如今虽也算不上师徒,但也算是至交,给他们两个年轻人留点时间说会儿话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当她走过窗边无意中往屋内一瞥,正好捕捉到了二人交握的双手,还有小念抬眼时那欲语还休的目光。

  丽娘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只是走到骆长寄身边,将药碗放到一旁,关切地问:“感觉如何?”

  骆长寄的手压在被子下面,不动声色地如以往那般运气,最终发现他体内的内力和真气仿佛沉睡不醒,没有丝毫反应。

  他也并不惊奇。在柴房的几日他都是过着武功半废的日子,林不栖无疑是个毒中高手,给自己下的麻沸散和□□都非同一般,至少不是凭借自己的医术能够随便解开的。在座各位于医术上都是半吊子,而神医如今又不知所踪,这可真是……

  有些不妙。

  骆长寄面不改色地道:“无事。我睡了多久?”

  丽娘道:“不太久,两天一夜。”

  田小思嘀咕:“明明已经很久了……”

  “严重的昏迷半个月的都有,小念这样已经算是福大命大了。”丽娘摆了摆手,想要伸手去够方才的药碗,嵇阙却再度快她一步,舀起一勺递到骆长寄嘴边,道:

  “神医如今不在府中,为免毒素扩散,我暂时封了你经脉,只能等他回来再作打算。”

  丽娘愣了愣,很快又接过话来:“不错。若是恢复得好,舞刀弄剑倒是没问题,但是动用不得内力,强行突破还有可能元气大伤。”

  骆长寄长长地叹了口气:“此事是我莽撞,不该孤身潜入他府中。”

  他不是神仙,自然也会有犯错的时候。此遭他收获了不少重要信息,是他按兵不动时无法得知确认的,但对自己的身体也是种消耗。神医一直没有消息,自己没了战力,嵇阙又不好在北燕权贵面前堂而皇之地出现,倘若此时他们不得不跟林不栖正面对抗,那无异于螳臂当车。

  屠户道:“关你什么事?你又不知道那人冒充安澜君的部下,说到底还是那姓林的太过卑鄙所致!”

  骆长寄不出意外地呛了第二次,看着嵇阙似笑非笑的神情,决定还是不要将自己早就看穿对方并非安澜君部下的事情说给屠户听了。

  虽不至于对自己动手,但相比起言辞简洁的安澜君,屠户的嘴巴可快得多,骆长寄毫不怀疑,若是今日祸从口出,今后七天自己的耳根都难保清静了。

  “说回正题罢。”骆长寄首先道。

  屠户一拍大腿:“行啊!那说说吧,你是何时发现姓林的小人给你下药的?”

  “从饭菜里。”骆长寄无奈地道,“林不栖知道我能察觉,但料得我不得不吃。

  “不过我每次用的量都很少,只是勉强果腹,晚上的时候比较难挨,但早晨的饭菜还没送来之前,我尚且能够自由活动身体,因此我会趁着这个机会,去府中转一圈。

  “林不栖想是知道了此事,特地将毒下在了我找到的线索里……”他停顿了下,眼神中流露出慌乱,死死盯着嵇阙,“我兜里的纸片,你碰到了吗!”

  嵇阙愣了愣,随后微微一笑:“没有。”

  骆长寄松了口气,见嵇阙虽神色如常,但眼下和嘴角都低垂着,透出股不自知的疲态,好像许久未眠。

  他嘴唇微张,问道:“说来,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嵇阙垂眸道:“绑走凌霄的人在他房间中无意间留下一小片衣角,上头沾染了扶桑的味道。林不栖既然下了凤尾山,多半会藏在京郊别院。北郊的赤锦山庄私自养殖了一片扶桑花田,那味道,想必是弟子照看扶桑时沾染上的。”

  扶桑花田?

  骆长寄不记得自己在山庄看见过,有些不解:“林不栖种扶桑做什么?”

  站在门口的纪明则道:“据说是因为林宗主喜欢穿扶桑花染就的衣服,因此在凤尾山和赤锦山庄皆有扶桑花田。”

  纪明则说话声音很低,埋着脑袋不肯抬头。这在骆长寄记忆中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事,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他环顾四周,没看着熟悉的身影,问道:“莫寻和方竹呢?”

  纪明则头埋得更低了:“还在檐廊下跪着呢。”

  骆长寄更加迷惑了:“大早上的跪着作甚?”

  嵇阙轻抚了下骆长寄的手指,同他无声地对视。骆长寄这才明白过来,叹了口气:“是我自己要上的马车,同他们有何干系?方竹甚至人都不在府上!”

  莫寻和方竹陪伴骆长寄的时日最久,对他的感情也最深,骆长寄分明觉得自己并未要求暗卫肝脑涂地地报答自己什么,可自己这头还没说什么呢,那头怎么还自发把责任揽过去了?

  他有些怀疑地将目光瞥向嵇阙。嵇阙笑眯眯地偏头看他,就差没把无辜二字写在脸上。骆长寄打消了念头,嵇阙向来和蔼,怎么想也不可能要他二人去罚跪,大约连责骂的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因此,他又看向丽娘和屠户。丽娘干笑了一声:“诚然咱们漱锋阁没有什么主上受伤臣下就得挨罚的规矩,我和老樊也都劝过了,就是不肯起来……”

  骆长寄翻了翻眼睛,沉默半晌后,对纪明则道:“去跟他们说,要是再在院子里头装石狮子镇宅,我现在就一滴药都不喝了。”

  这威胁实在是直接拿捏到了众人的命门,纪明则瞬间变了脸色,道:“我立刻就去说!”

  没过一会儿,两人踉踉跄跄地出现在了骆长寄面前。骆长寄打量着同自己走得最近的两名暗卫,叹了今日的第三回气。莫寻似乎是几天几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眼下一片青黑,平日里站姿英挺,如今也有摇摇欲坠之感;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方竹脸色苍白,衣襟似乎系反了方向,下巴上还有稀疏的胡渣。

  骆长寄平静地道:“你们四个,都站着听好了。”

  很明显,这其中包括纪明则和田小思。四人不由自主地站正立直,夹杂着不同感情的黑眼睛忐忑地望向骆长寄,像是等着自己的宣判。

  “孤身涉险这种事,我不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骆长寄开了口,“我也不需要在什么也没发生之前,就有人急吼吼地帮我奔丧。

  “比起自责,我更希望你们能从中吸取教训,加强漱锋阁的守备,不要让绝芳门或者其他的人有缝可钻。这些比起跪在我院中赎罪,要有用得多。”

  莫寻狠狠抹了把眼睛,低声道:“是,阁主!”

  骆长寄将目光移开,放到了嵇阙的身上,声音放轻了些,好像在承诺:“往后,我也会尽可能不让自己随意置身于危险之中。”

  他似乎真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接受了他早已不是孑然一身的事实。但同时,他也得开始改掉这个无论何事只管自己闷头往上冲的个性。

  五年前,他除了骆念这个名字以外别无所有。但如今他的身后有漱锋阁,有忠诚的暗卫,有关切的长辈,还有……

  嵇阙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偏过头来,毫无芥蒂地朝他笑得两眼弯弯。骆长寄的呼吸停滞了一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嵇阙的手,警告他别在此时撩拨自己。

  重逢的一对小情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有注意到丽娘的眼神已然从若有所思转换到了若有所悟。她轻轻呼了口气,无声地说了句:

  “一模一样。”

  无论是和他爹娘,还是和那两个人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哪两个人?!是哪两个人!

  以后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