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水气在重新冒出的艳阳下将空气搅得粘腻又潮湿，像是铺上了一层被子，无比厚重。
三辆深蓝色的小型卡车行驶在雨后泥泞的荒野山路，四周都是茂密的树，不见高楼建筑。
本应深刻的车胎纹路被泥巴给填满，兴许是因为车子本身过于老旧，也或许是因为路面太过颠簸，每几分钟车身就会发出诡异的喀喀声，排气管冒出明显不正常的黑烟。
在最前排领着车队的那台卡车里，车头的两人座，其中一个坐的是负责驾驶的E国住民，另一个则是此次计划的副执行领队。
而车头之后理应放置货物的车身，一个满头灿灿金发，总是妆容精致的男人则是一脸厌世地蹲在角落的阴影处。
没错，那个男人就是文森。
没错，他甚至没有座位。
仅仅只是抱着膝盖，靠着身边一箱箱的医疗物资，即使因为卡车行驶导致户外的强风打在他快要失去水分的脸上，他也无动于衷，只睁着空洞的眼睛呢喃着。
“我的假期...”
“我的感恩节火鸡...”
“没了，全都没了...”
“文森，你别讲太多话。”同样坐在货物堆中的李子妍抓着头顶上的遮阳帽，缩起脖子开口道，“在行驶的车上一直说话的话，可能会有虫子不小心飞到你的嘴巴里。”
可即是面对同僚的劝告，悲伤的文森却依然好像魂不守舍，只是依然在为自己失去的东西哀悼。
是的，没错。
十一月，不只本就主动报名参加的李子妍出现在了E国，连本应该在家躺着看电影喝酒，和男友一起享受感恩节大餐的文森，也一并在这里。
至于当中的缘由，都要归咎于本该要与李子妍一同参与的金身上。
就在派对当日，拨通了文森手机的院长突然告知，金独自住在乡下，接近八十岁的奶奶在当月的健康检查时于大肠末端发现了一颗肿瘤。
而自小父母早逝，由奶奶亲手带大的金一听说了这个消息，便立刻向院长表示希望将所有积累的假期请完，回家陪伴奶奶直至疗程结束。
当院长与金谈完话之后，便立刻通人情地直接批准他的假期，接着毫不留情地反手致电给了文森，希望医院里的这另一名年轻兽医能够填补金所带来的空缺。
当然，身为院长也并非是如同暴君一般对文森毫不通情达理，也妥协地提出了从E国回来之后文森能够提早一周放圣诞假，并且节后的一月也不必补假。
一边掐着指头细算，一边习惯性哭嚎的文森最终还是认为这算是一桩还可以接受的甜美提议，假装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但...原本以为自己多少占到便宜的文森在随着救援团队抵达E国之后，不到两周的时间，他就后悔了。
刚抵达E国的首都时，看着简陋的基础设施，大抵感觉情况还在意料之中的他只是叹了口气。
参加首都大学的交流会，耐心地准备教材至当地社区进行卫生教育，并无偿地为居民提供宠物饲养建议和健康检查。
除了和志愿者合作为居民的宠物做结扎，嘎蛋嘎到手酸之外，挑惕的文森也没有特别抱怨。
只是在偶尔会停水的旅店里用有些断断续续的网路与艾瑞克通话时，夸张地对爱人哀嚎几句。
但随着救援团队离开首都，按照计划继续向郊区前进时，文森便开始由衷地为自己答应参与这项旅途感到后悔...
毕竟他在出发前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会有机会蹲在卡车的车板上，和一箱箱的货物乒乒乓乓地被载往一个偏僻到感觉鸟不生蛋的地方。
想到自己的处境，文森捂着肚子，突然感到胃痛。
“文森，还好吗？要不要晕车药？”看着好友的动作，李子妍以为他是因为路面颠簸感到不适，一脸真挚地提议着，“如果想吐的话，你就把头伸出去吐在外面好了。”
抬头看了一眼的毫无念想适应力极佳的同僚，并非感到晕车的文森翻了白眼，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见男人没有开口，李子妍挠挠头安慰道，“这次要安置的狗全都是肉厂出来的，他们的厂总是设得偏僻，所以我们才得特别跑一趟。”
“据说有半百只的小狗，从检查到隔离，再到等待手续办理领养或离境，大概一个多月左右，应该不会再更久了。”
一个多月...
这个时间单位听在文森的耳里，突然觉得特别漫长。
“…你知道我们等等要去的地方，没有网路和手机讯号吗？”痛苦地皱着眉，总是手机不离身的文森抱着头，眼里像是装了一盆死水，“我上次回归如此原始人般的状态，还是在把车停在地下三层车库的时候，十分钟的时间，我就已经开始思念文明了...”
“别着么悲伤啦文森。”
小心地挪了挪自己的屁。股，李子妍向一脸想死的好友靠近，轻轻地拍了拍，“我听说距离据点半个小时的村庄，那里好像可以借有线电话，再开车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到西边的另一座城市，我们可以采购的时候跟其他人商量商量能不能顺道一起去。”
“城市？”听着好友的安慰，文森却并未觉得自己心情比较好，“连首都都那个样子了...我对E国的其他城市也不抱希望。”在繁华的L市土生土长的精致男孩白了李子妍眼一眼，没好气地说着。
实在是很想对着临时变卦的金破口大骂，可知道金家里的状况和他的不得已，文森只能懊恼地扁嘴苦兮兮地说着，“艾瑞克他现在一定在家里，吃火鸡喝啤酒，一个人享受家里的双人床...”
吸了吸鼻子，男人的表情酸溜溜地说着。
“之后的几天你应该很难通讯，你有跟夏小姐先说了吗？”突然想到什么，文森似乎是确认般地歪头问道。
“夏柔吗？我说了。”点点头，李子妍靠在一旁装着物资的纸箱上，调整帽檐挡住了阳光，“夏柔她现在和朋友在瑞士滑雪，应该玩得很愉快，我和她说了这个月不能定期联络，但只要到了有网路的地方就写邮件给她。”
“滑雪...”
似乎是听到了关键词，文森又变回了原先的苦瓜脸，一脸厌世地喃喃，“瑞士...”
“滑雪...我也好想滑雪...”
“好像去...”
看着好友一时半会还无法适应的模样，李子妍抓了抓下巴，只能一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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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在不能称之为路的路面上开了许久。
久到文森都快感觉自己的屁股要裂开了，车队才抵达了目的地，与先前提早入驻的三四名志愿者汇合。
背着装有自己私人物品的包包，李子妍俐落地从车板上翻身跳下，处于夏季的E国太阳很大，只是站在那里，湿热的空气和艳阳并马上在她的额头上催生出一滴滴的汗珠。
可穿着长袖白外套的李子妍只是甩了甩头，转身伸出手扶着同样穿着长袖长裤脚有些发麻的文森下车。
“子妍，文森！”
远出传来呼唤声，一个绑着马尾打扮中性的红发女人穿着工装裤和长靴，手中拿着铁铲，跨着大步从远处走来。
“纱丽！”回过头，李子妍朝着相识的女人点点头，接着友好地打招呼。
纱丽所在的国际动物保育组织是与哈洛动物医院时常合作的伙伴，她的经验丰富，也是这次计划的执行组长，几个人早在出发前就已经见过一面。
早在两天前，纱丽久已经带着几名志愿者先行到了被查封的狗肉工厂检视。
“怎么了？情况不太好吗？”看着走向自己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严肃，李子妍微微蹙眉问道。
“不太好。”来到卡车旁，纱丽放下手中的铁锹，摇了摇头，“这间工厂的狗狗数量比之前汇报给我们的数量多了不少，当中还有好几只正在怀孕的狗，事先预估的补给和医用材料根本就不够，而且，这里的环境也比预估的糟糕上许多...”
几个人所在的地方，是这个区域附近规模最大狗肉工厂，由于人道因素和疾病考量，E国的政府这几年决定逐步地查封此类工厂，因此邀请了对此颇有经验的动物保育组织一同合作，来处理狗狗事后的安置。
原本纱丽以及小组的成员计划在此将狗舍整理一番，同时将周边地区的其他狗狗也一同带来进行医疗处理，再将数量不少的狗狗分批隔离检疫后，接着依据形况分类寻找国内外适合的领养人和安置机构。
可不知是怎么了。
一到了现场，不论是环境还是小狗的健康状况与数量，都与先前当地政府对接时的资讯都有差异。
“嗯，看来不管是哪种地方，都有喜欢混水摸鱼的人呢。”慢条斯理地在自己的四周喷上驱虫液，文森豪不意外地说着。
“总之，我们现在也只能赶紧打扫出适合的空间让小狗居住，至于物资的问题，你们别担心，我之后再想办法。”行事俐落的女人，微微蹙眉，有些霸气地挥了挥手，接着对背着包的两人说道，“我先带你们去方行李。”
在纱丽的带领下，李子妍和文森走向了临时搭建的铁皮屋，穿越了门口设置的蚊帐，不大的屋内除了靠着墙放着几个背包，只有零散的几个睡袋。
墙上挂着几个裸。露在外头的灯泡，散发着微弱的光，偶尔还能听到滋滋的声响。
这是两人今后一个多月将会住的地方。
“啧，看来是有人忘记关灯了，明明说了要节约用电的。”有些不满地咂嘴，纱丽向墙上的开关伸手关上了本就微弱的光，接着说道，“外头有一个水龙头会有干净的水可以用，但连接的是储水池，所以也别太浪费了。”
想了想后，她又补充，“但要记得千万别喝它，除非你对你自己的肠胃有信心，饮用水的话，就拿卡车上的瓶装水就好。”
交代完了注意事项，拿着铁锹的女人先一步离开，留下了刚刚抵达的两人整理行囊。
环顾着这个过于简陋却要睡十三个人的铁皮屋，已经不抱希望的文森还是难免止不住地感到忧伤，并且开始为前些日子没有珍惜在E国首度的日子感到忏悔。
毕竟至少，虽然网路很破水压很小，但在首都的旅店，还能有床不是吗？
在内心默默地流着泪，文森在李子妍的背包旁也放下了自己的背包。
“文森，我离墙这里近一些睡好了，你睡我旁边，可以吗？”看了看铁皮屋的墙壁，李子妍拖着睡袋到角落说道。
“可以是可以啊。”抱着自己的睡袋，文森狐疑地问道，“但，为什么你要特地睡靠墙？”
“墙角的上头有蜘蛛网。”抬头，李子妍指了指，“你不是很怕蜘蛛吗？所以你睡离墙远一些比较好。”
倒吸了一口气，文森也看到了高挂在角落的银丝，他翘着小指，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睡袋挪的又离墙壁远一些。
“子妍...你真是我的宝。”看着身边着个过分体恤自己的人，文森感觉她的背后仿佛出现了圣光，忍不住勾着李子妍的脖子感性了起来。
“呜呜呜...在这个荒郊野岭，我只有你了子妍。”
“别丢下我！”
嗯...感觉有点热。
默默地伸出手，专心整理着行李的李子妍将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推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