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溺雨>第29章 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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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下,小孩儿抽了六管血后正在吃早餐,看见叶卿进来连忙站起来,低头检查自己,紧张的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试图让自己整洁些。

  叶卿冲他压了压手掌,指指那碗菠菜瘦肉粥,示意他接着吃饭。

  小孩儿吃饭的模样很斯文,一口一小勺,慢条斯理的,看上去很乖,家教应该不错。

  把方才在书房里的杂乱思绪先放到一边,叶卿在他对面坐了,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孩儿正含着粥,听到问话忙吞咽下去,放下碗,坐的笔直,端端正正答话:“有妈妈,还有一个妹妹。”

  叶卿一怔,停了好几秒才略迟疑道:“单亲?”

  小孩儿点点头。

  叶卿这下真的恍惚了,眼前不由自主就浮现出叶婉容的音容笑貌。梁君奕看他发愣,就知道他是联想到自己。

  “叶卿。”梁君奕低声叫了他一句。

  叶卿回过神儿,看着小孩儿,那些斑驳复杂的思绪又开始一股脑的涌进来。他沉沉的叹了口气,又问:“我还没问你叫什么。郑焕奇说你们家欠他钱,怎么回事?”

  小孩儿掌心不安的在裤子上搓了搓,低着头道:“我叫周未来,我家里本来是做点小生意,跟着其他几个厂家合作郑少爷家的一个外贸单子,结果不知怎么的货出了点问题……不光我们家欠了郑少爷的债,大家都还不上,好几家公司因为这个都倒闭了。郑少爷雇了人来我家要货,我家拿不出,也一时没有钱可以赔给他,催债人就抓了我妈和我妹……我没办法,只能……只能……”小朋友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憋红了脸。他怕叶卿误会,抬头局促的解释,“叶少爷,我家真的是清白做生意的,我、我也不是那种……那种……我……我是干净的!”

  叶卿把手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做一个安抚性的动作,“那你们家以前条件应该还不错。你还上学吗?”

  “……”周未来点点头,又摇摇头。

  叶卿挑眉,“嗯?”

  “考上了大学的,通知书都送来了,可是郑少不让我念,把我的通知书扣下了,说钱还不完,我哪儿也别想去。”周未来咬着嘴唇,眼眶都红了。

  叶卿的眼睛里有一点同病相怜的怜惜,柔声问:“想上大学么?”

  周未来用力地点点头,急切道:“想的!”

  叶卿说:“那就去上。昨晚郑焕奇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们的债一笔勾销,以后他不敢再来找你。通知书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指指旁边坐着的梁君奕,“有梁总在,会替你解决。”

  周未来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叶卿和梁君奕,努力消化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

  小朋友的眼底升腾起由期盼和向往组成的细碎的光,被这样祈求而小心翼翼的目光注视着,叶卿又不自觉想到了陆珩,像是内心深处那点难言的情绪被穿透遮蔽云层的光束照亮了一点,露出隐藏着的最真实的渴望来。

  叶卿不禁想:自己在看着陆珩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吗?

  也会像周未来这样,因为对方给出了一个超出自己预期的回应,而目光里呈现出显而易见的热忱和不具名的色彩吗?

  原来饱含希望是这么鲜活的事情啊……像一株潮湿境地里的植物,因为偶然窥见天光而义无反顾向死而生。这种生命力真是无比动人的模样。

  叶卿突然像是面对面在照镜子,心里被不知名的东西填满,竟一时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现下的感觉。

  可能诧异更甚于惊喜。

  他忍不住去摸了摸周未来的脑袋,不知道是问他还是问自己:“那你现在自由了,开心吗?”

  周未来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已经哭的稀里哗啦,叶卿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哭完。

  而对方哭泣的样子都让他觉得无比熟悉,让他在哭声的喧杂中获得了一种异样的平衡。

  小孩儿哭的满脸泪痕,可哭过的眼睛显得更漂亮了,叶卿伸手替他抹掉一串刚滚落的泪珠,又问了几个问题,得知小孩儿要上的是江大的艺术学院,学的是表演专业,叶卿心想等小孩儿上了学,就把他交给叶曦照顾。周未来说自己还会唱歌,小时候系统学过一点,又害羞的表示自己还是个有十几万粉丝的直播up主,都是因为唱歌积累起来的粉丝。钢琴十几岁的时候就拿了十级,还会架子鼓和小提琴,可家里的小妹就不懂这些,她更喜欢数字和公式这些偏理性的东西。小朋友打开了话匣子,说的手舞足蹈,叶卿自始至终都安静的听着,偶尔想到或许这孩子真的能同叶曦合拍,做一对志同道合的好友。

  叶曦从小心思重,因为身世问题,在叶家总是同他母亲一样太守规矩,不太放的开,个性压抑而沉闷。除了叶卿外,叶曦也没有几个正经玩得好能说心里话的人,这下正好让小未来去给他解解闷。

  也许是叶卿的目光柔和的太过直白,梁君奕在一旁旁观,心中五味陈杂:这周未来简直是活脱脱一个少年版叶卿,连遭遇都差不多,只是两个人在相同的分岔路口同道殊途。叶卿在看着这孩子的时候,眼里到底在看谁?

  平时的叶卿总是冷淡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然而现在许是心情不错,他的笑容一直很温和,等周未来完全说完,他才总结陈词,更像一语双关:“你正是最好的年纪,要去做擅长和喜欢的事,别害怕,别在乎别人的眼光。努力去做,未来,别让我失望。”

  周未来似懂非懂,但还是保证式的点了下头。

  而同一时间,望京6号。贺昑开车把陆珩送回来。两个人把车停在路边,也不进门,就在院落门口的法桐下沉默的相对站着。

  冬天的早晨空气冷,陆珩身体虚弱,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贺昑伸手想拿烟,但今天换了外套,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又懒得回车里一趟,只得作罢。

  阳光只带来一点若有似无的暖意,陆珩双手抄在大衣口袋里,打量一眼这栋毫无人气的别墅。叶卿显然还没有回来,他反手看了一下腕表,已经九点半了,如果按他以前的规矩,小狗在七点钟就应该跪在玄关等他回家。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房子冷冰冰的,院里的草木冷冰冰的,他在这里站了五分钟,身上和心上都蔓延出一股冷冰冰的味道。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烦躁异常,这种人和事逐渐脱离掌控的感觉很不好。

  他从小就不是个容易和谁亲近的人,长大后在感情上更是淡漠。他向来和身边的人保持着有限的信任和距离,需要从对人和事物的掌控中获取绝对的快感,征服欲昭示他存在的意义。而叶卿就像闯入他控制域的小兽,横冲直撞的在他的人生里划上一个专属的符号,慢慢成为他存在意义的一部分,不可分离,不能或缺。

  而他缺席的五年里,这只小兽莽撞的要撞开困住他的笼子,因为主人的疏忽,他终于窥到了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小兽的心渐渐大了,想去追光了。

  可这种事情驯兽师怎么能允许发生呢?

  小兽的脖颈上已经套了刻有他名字的项圈,浑身上下都打着属于他的烙印。哪怕他把小兽丢进荆棘带里刺的头破血流,这疼痛的感觉也只能且必须由他来赋予。

  哪怕小兽最终要腐烂在这座破败花园里,那扇阻隔了外界光源的门的钥匙也只能握在他手里。没有他的允许,小兽哪里也不许去。

  手不自觉握成了拳,陆珩想,也许他应该用点什么手段,让小狗认清一个事实。有时候仁慈只能充作高压后安抚奖励的手段,而不能作为手段本身来使用。被赋予太多自由的小狗通常会看不清方向,变得迷茫而躁动,这显然违背他训狗的规则。

  正想着他和叶卿的关系需要一点改变来调和,贺昑在旁边道:“需要我告诉你一个并不太会令你高兴的消息吗?”

  陆珩收回思绪,转头看着他,用疑问的目光示意他说下去。

  贺昑滑动两下手机屏幕,说:“叶卿昨晚把那个小孩儿带回了家,现在人还在23号。”

  陆珩皱眉,又往贺昑站着的反方向望去。贺昑在他身后说:“对,就是从这儿下去的望京23号。梁家的小朋友买了下来,昨天三个人进去之后到现在没出来。梁君奕一大早叫了服务于梁家的家庭医生,带了全套设备……你别这么看着我,这医生所供职的医院恰巧是贺家旗下的产业。”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本来江州的私立医院大半都是我家开的,有时候这些事我不想知道都必须知道,倒也不需要我费心去查。”

  “你在暗示什么?”

  贺昑没有立刻回答,又低下头去看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用毫无求知欲的语气反问:“什么情况下,需要给一个普通小孩儿做HIV和性病的筛查?”

  空气默了一秒,陆珩的瞳孔骤然一缩。

  叶卿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梁君奕开车载着他和周未来,从23号先到6号送叶卿。

  其实叶卿早一个小时前就想赶快回家,他昨天只从陆珩那儿请了一个晚上的假,昨夜睡得又晚,早上在没有闹钟的情况下醒来时已经八点了。同梁君奕聊完了录音和他的猜想后又处理了周未来的事情,他本应先给陆珩打个电话告个罪,但牵扯到周未来,怕这种事瓜田李下在电话里解释不清楚白白给自己招错儿,也就自作主张决定先斩后奏。

  下了车正要验证虹膜,梁君奕降下车窗,喊了他一声。

  “哎——等等。我还有话想问你。”梁君奕叫住他。

  叶卿归心似箭,伸出的手堪堪停在触控板上方,犹豫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回头,“你有话在书房里不知道说?非要现在在我家门口说?”

  周未来的小脑袋搁在窗户上,不安的看着两个人像是争吵一样的对话。

  梁君奕下车,把周未来的脑袋按回去,升上车窗锁了车,走到门的另一侧。

  叶卿看看闪着蓝光正处于运作状态的门禁系统,顿了顿,输入一个指令,触控板暂时人工锁定。他跟着梁君奕走过去,冷风一吹,缩了缩脖子,问道:“想说什么?”

  梁君奕转过身,像刚认识他似的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个遍,缓缓问道:“从今天一早我就想问你了——你这次回国这么针对陆家,到底是因为陆珣间接害死你母亲,你意难平,还是只是因为你想满足自己心里那点偏执?你实话告诉我,你做这一切根本不是为了替婉容姨报仇替自己讨回公道,你是为了陆珩吧?”

  叶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皱着眉头,“怎么突然这么想?”虽然事实跟他猜的竟八九不离十,看来梁君奕还是有所察觉。

  梁君奕像是被他的不痛不痒戳到了什么沸点,反问道:“现在是我再问你——你什么时候能清醒一点?婉容姨不是因为他才气死的吗?你不是因为他才变成当年那副鬼样子吗?陆家内斗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替陆珩去趟这趟浑水?他死了你才该烧高香,你现在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叶卿抿着下唇,那双平日里一向清冷深沉的瞳孔此刻泛着红,牢牢盯着梁君奕,“把那句话收回去。”

  梁君奕像是对他的话难以理解,“你说什么?”

  叶卿跟他对视,沉默了许久,他其实从未觉得他对陆珩的感情需要藏着掖着,反而如果对方有了解的欲望,他很乐意告知。果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着同激烈跳动的心脏不相符的冷静:“你心里早就对这个问题有一个答案,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来问我。OK——我可以给你标准回答,可问题是,我肯说你就肯信吗?”

  他的目光幽深如深潭里的死水,无波无澜,“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我必须得恨他,才符合你们设定的正确的标准是吗?你在这里质问我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叶卿……”梁君奕难以置信,顿时觉得眼前的挚友有点陌生,他抖着嘴唇,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气的,“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死了,你所在的那座围城已经塌了,你为什么不能好好的为自己活着,非要给自己再打造一副坚不可摧的囚笼?”

  叶卿看着他,冷冷道:“你不是都听圈子里的人说过么。”

  提起那些不堪入耳的谣传,梁君奕顿时怒不可遏,三两步走到叶卿面前揪起他的衣领,“他们说你是狗,你就顺他们的意吗?你真的是狗吗?”

  叶卿被他揪着,表情像被冻住,没有半分表情,“……或者你想听我说什么,我说给你听。”

  梁君奕简直要气炸了肺,冲叶卿大吼:“你他妈的放过自己吧,行不行?你是不是离开他就不能活?你存在的意义就是那个男人吗?”

  “我五年前就说过了,你们听了么?”叶卿终于甩开那只钳住他衣领的手,“人总要为自己找点什么活下去的意义,有的人为了钱,有的人为了权,有的人为了实现自身价值,也有的人得过且过机械重复每一天……终归都是人对某种东西赋予神圣的意义作为人生支撑,我的意义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个人?”

  “我知道你对五年前的事,对当年那场夺走陆珩生命的车祸耿耿于怀,但人要向前看,人生存下去的希望是不断向前走……”梁君奕越说越绝望,因为他从叶卿那双漠视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触动,那层覆盖在叶卿心上的坚冰没有一丁点儿的动摇。

  叶卿没有立刻说什么来反驳他,反而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衣领。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表现出来某种冰冷而强硬的特质,仿佛之前梁君奕所认识的那个叶卿才是假象,眼前这个才是他最初的面貌。

  梁君奕的嘴角动了好几下,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耗着。

  直到正午日光当头,照亮树顶,投下斑驳的影。

  叶卿的手机响了,他低头去看。

  微信消息来自叶曦:“小叔,我爸妈这几天就会到,奶奶在金融街处理事情走不开,大体要拖到年前才能回。你好有个准备。”

  叶卿单手打字,回了“我知道了”四个字。

  梁君奕还在看着他,那眼神执拗的让叶卿有点心软了。他叹了口气,眼前毕竟是最要好的朋友。

  他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君奕,你要信我做事有分寸。”

  他这两年从来都是管他叫“梁泰迪”,这样正式的去姓称名聊心事,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梁君奕问他:“真的非他不可?没了他就不行?”

  叶卿认真的答,一分一毫的敷衍都无,“我早说过,我没有患斯德哥尔摩。”

  梁君奕努力消化这个事实,可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茫然无措。

  叶卿没有勉强,等他冷静一点,才轻声问道:“觉得我变态吗?”

  梁君奕想也不想,很快回答:“怎么可能?”过了一会儿,他又苦笑,不知道眼神落在那里,像是挣扎过后的妥协,“我只是……只是怕你……总之你要答应我,等陆家的事情了了,你就放过你自己。等一切结束后,好好活着,别放弃你自己。”

  叶卿转眼看了别墅一眼,知道里面有个人在等,里面有他对生活和未来一切的期待,是他腐烂灵魂被侵蚀殆尽前最后的光,“我不会弄死我自己,你多余担心这个。”

  梁君奕没再多说什么,伸手拍拍他的肩,上车载着周未来走了。答应了叶卿把小孩儿签到梁氏,他接下来就要去做正事。

  梁君奕离开后,叶卿又在法桐树下站了很久。

  其实有些事情烂在心里,跟谁都说不着了。

  陆珩的死是横在叶卿心上的刺,扎的太深太久,融入血肉,再也拔不出来,一碰就鲜血直流,疼痛难当。

  梁君奕他们都不明白,对叶卿来说,叶婉容是避风港,而陆珩是他的心脏,一场事故让避风港朝夕之间倾塌了,鲜活的心脏也不再跳动了,叶卿的未来随着叶婉容和陆珩的死,终结在了五年前。

  他的世界从此不窥天光,那日渐腐朽的灵魂只能依靠寻找对过往的沉湎而苟延残喘着。

  这些话他没法对梁君奕说,连叶少禹和叶华容都不知道,对着陆珩,他更没有办法说出口。

  他怎么敢去赌他失而复得的主人还能接受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奴隶?

  勇气都耗尽在刀子切入手腕的那一刻,现在同陆珩相处的每一秒都仿佛是偷来的,他甚至做好了在哪一天,陆珩终于看穿这个由扭曲、偏执和妄念拼凑而成的他,进而失望的把他丢出家门。

  也许他的人生在那一刻才能彻底得到解脱。

  他不用再去怀念谁,也不用谁来缅怀他,就让他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安安静静的结束一切,归于寂静的归墟。

  这样的结局,对谁都好,不是吗?

  稀微的光点浮游在法桐的枝丫里,叶卿一直在树下站到被寒风冻透。

  他不敢让陆珩看到他这幅死水无澜的模样,平复了好一会儿,拼命揉着眼眶搓着脸,逼自己咧开嘴翘起唇去笑,好让自己一会儿面对陆珩时显得不那么心事重重。

  可一转身,叶卿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

  不知什么时候,陆珩站在廊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