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又在发什么呆。”那个叫斑斑的女人问道,她吃饭的时候坐姿很没有形象,非要翘着个二郎腿。

  “那个人……”宋和贤总觉得她在哪里见过客厅里的那个漂亮的红发外国姑娘,“好眼熟。”

  “你们认识的。”斑斑说。

  “那没办法,我脑袋坏掉了。”宋和贤一向是个坦诚的人,除了一点——她的年龄。

  她现在都无法接受她已超出人活七十古来稀的范畴,进入新的赛道,朝百岁老人进发。出院时她成功照到了镜子,差点顺利入住精神科的病房——就连她脑袋受伤这件事都比她的岁数容易接受。

  直到现在她都心存侥幸。

  “哎斑斑,”她在餐桌旁坐下,“你真的快六十了吗?”毕竟斑斑瞧上去还很年轻,硬说三十几也没太大问题,“这种事你不要和我开玩笑。”

  斑斑脸色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不要提醒我这件事好不好?我也希望我只有三十多。”她拿筷子点点穿米色绸面裙子的小女孩,“这我闺女,她都快三十了。”

  “讨厌。”那个女孩说,她用筷子一点点的把一块很小的炸土豆丝饼拆碎,一小块一小块的吃着。“不喜欢你了。”

  “可以今晚不喜欢妈妈,但明天必须要喜欢。”斑斑耍着贫嘴。

  每当她耍贫的时候宋和贤就问她,“你们两个为什么都不去上班?”

  这个问题斑斑永远答不上来。

  中年失业的倒霉蛋,宋和贤暗自叹气。

  “豆芽菜,你多吃点。”她堵住斑斑的嘴巴后开始端详那个小女孩,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个女孩子很奇怪,一定是这个小东西委实是太过瘦弱了,“不好好吃饭会变成矮冬瓜,不长个子的。”

  “是,夫人。”小名冷冷的女孩冲她客套的笑笑。

  “这个给你。”她拉开冰箱,搜刮着吃的,最后成功的找到了一包山东煎饼,她扯出来一张,把桌子上剩下的茉莉花炒蛋和土豆丝都堆进去,又热了点诸如牛肉、猪软骨这类的卤味,卷了一个特大号的饼,勉勉强强的包住了里面的内馅,“吃吧。”

  陈冷翡不得不双手捧着那个卷饼,无助的看着斑斑,不停的摇头,“这个饼比我的手还大。”

  “来,给我搞一半。”斑斑举着个空碗。“我们一人一半把它解决掉。”

  “你怎么把她拉扯大的啊,”宋夫人肆意指手画脚,“天天炒点花花草草,不是土豆丝就是凉拌菜,难怪瘦瘦小小一只,只有一丢丢大。”

  这么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让斑斑变了主意。

  “你看人家小莉塔,一周能把咱家的冰箱吃空,阿呆也轻松干掉六个叉烧包,怎么你就天天吃猫饭。”斑斑又把碗缩回来了,“点点都比你能吃。”

  “点点就是很能吃。”陈冷翡把那个超大的饼扔进斑斑的碗里。

  她起身,走到楼梯旁,往下眺望。

  李半月和伊莲恩间的关系是个难解的谜,她们可以前一秒持枪相对,下一秒又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喝茶。

  “还以为你会有些长进。”伊莲恩笑得时候眼睛会弯起来,温柔的迷人,“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没办法,乡下小姑娘过于拮据。”李半月往上望了一眼。

  她撕开猫猫点的奶茶外卖的封口,倾了两杯山茶花龙井奶绿。

  “刚给宋阿姨付完天价医疗费,”她端起杯,“钱不太凑手。”

  “可我听说你总是赖账哦。”伊莲恩戳穿她。“我猜你肯定还欠着医院,没去结账。”

  “也许是这样呢。”她支颐着头。“那怎么办,你要替天行道?”

  “你还真是越来越劣质。”伊莲恩凑过来,“在劣等的路上一去而不复返。”

  “那连劣质都没斗赢的大狐狸算什么?”她笑起来,“来来去去循环往复之间,你也没赢呐。”

  “小狐狸怪讨厌的。”伊莲恩调笑道,“我嘛,当然一直都是劣质品。死掉过的丧家之犬。”

  说起从前的事,她的形容总是极具“创意”和“想象力”。

  “那又没什么关系。”李半月将视线拉回来,她转过头,“你现在不是活得很好嘛。”

  “可我开始讨厌这样了。”伊莲恩指了指自己,“我觉得我变了。”

  “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变了?”

  “我觉得呀。”伊莲恩失笑道。“这就够了。”

  “你觉得你死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问。

  良久后伊莲恩才回答,答案颇为高度概括,“待销毁的次品。”

  “可韩江雪选中你的原因是你也有参与角斗最终回的可能。”李半月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的托盘里,那是套珐琅茶具,斑斑买的,玫粉色描金,和所有的家具都不是很搭。“你身体最差而已,又不是其他配置上的问题。”

  “在某一段时间里,我找到了自我。”伊莲恩靠在抱枕上,“忽然间一切豁然开朗,不在是雾里看花,所有困扰我的事情都不在困扰,所有恩怨纠缠皆不过是可笑的是非,当然,”她很艰难的承认,“从那时起回望过去,之前的我也是个弱智、蠢货。”

  “但是,在这里活着,”她纠正,“活得时间越来越久,我又开始往回走,走回了那个迷宫。很多事情我虽然也能判断出取舍对错,可是会不舒服。一些没什么,很容易能接受的事情,也会想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李半月,或许这是一切的源头,或许不是,她也很难说清,她不是玛戈,只是一时的受困于三维的维度——她是彻底的一只平淡无奇的三维生灵,“是我们间会存在一些相互影响,而时间会加剧这一点吗?”

  “我也不知道。”李半月秀气的眉一晃而过的微蹙,她也有些许的茫然,开始拨弄自己的腕表,“也不排除你这具身体的大脑构造就是那样的一个结构,毕竟,你用的脑袋是伊莲恩本人的脑袋。”

  “那可就太糟了。”伊莲恩捻起茶杯,只用喝上一口,她就品尝到了阿呆喜欢的劣质茶叶的味。

  平价饮料里她只能接受茉莉绿茶,除此之外,从咖啡到大红袍再到乌龙茶她都无法入口。

  “或许我有办法知道。”她微晒,“我想,我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回首的那一刻她甩出扣在掌心的匕首。

  李半月突然食指和拇指一对,一道银线从空中划过,绕颈一勒。

  “应该你就是没办法知道。”她说,“你猜你和我哪一个会成为主人格?”

  伊莲恩喃喃道,“不好说,说不准会变成奇怪的东西。”她手臂往上抬,刀尖抵在李半月心口,“但可能我仍然是主人格,你是我的一段额外记忆。”

  “我不想承担这种风险,料你也如此,”李半月冲她笑笑,柔声道,“最好我们一起死,这样最公平。”

  “你拿枪的话,还能出现第三种可能,”伊莲恩将匕首往前一送,刺破衣裙又与血肉纠缠羁绊,但最终没有真的刺入胸膛。

  “也许我真的是变态精神病,喜欢看别人一点点的死掉。”李半月反手挽过钢琴线,逼伊莲恩不得不仰起头,钢碳质的绳子比刀剑更锐利,能割出很规整的一个圆圈。“也许第三种可能未必会按我料想发展,那时却不会有回头路。”她说,“就像你没办法保证你会是主人格,我也没办法保证我会是……”

  除了伊莲恩这个令人头大的讨厌家伙外,她在今晚还不得不直面另一个可恶现实,即她真的大概率走在宋和贤前边。

  失忆的宋和贤被这场面吓得放声尖叫,音调锐利的足以把天花板掀翻,中气十足,一看就知道心肺功能奇好无比,再活个几十年不在话下。

  当宋和贤在手术室急救时她有那么一瞬萌生出决意,熬过宋阿姨,但现在听这一嗓子,她又有些心灰意冷。

  “好吵。”伊莲恩拧着眉,“吵吵的。”

  “烦人,”李半月叹气,她仰起头,对宋和贤说,“你烦烦的。”

  “夫人,你还好吗?”陈冷翡低下头,她想把宋夫人搀起来,但实在是气力不济,只能让这个老婆婆跪坐在地。

  “头痛。”宋夫人抱着楼梯扶手,活像个喝多了的酒鬼。

  “那你也要起来呀。”陈冷翡劝道,“在地上坐着难道就不会头痛吗?”

  她看着楼下。

  这两个奇怪女人会在以对方性命在握的时刻依偎着靠在一起,翻脸动手又只需要下一个刹那。

  她想掺和,却又只觉心累,插手的话,李半月又不会允许她真的伤害到伊莲恩,而且看起来也不是真打,可不插手的话,谁知道李半月过几天会不会拿这件事挤兑她。

  正思考着,宋夫人冲下楼梯,高高举起猫砂铲。

  这种东西简直就是洁癖的克星,还想互相挠两把的李半月和另一只立刻分开。

  “你做什么!”李半月厉声道。

  “她把你杀了!”宋和贤扑上去要揍伊莲恩。

  她本想做一点人事,比如把宋和贤拉住,可是看那个猫砂铲,上边还粘着几粒猫砂,她又额外的多退开了半步。

  “她把我杀了,那现在我是什么?”李半月问道,语声冷漠。

  “她……”宋和贤倏然间语塞,竟一时四顾茫然。

  她对自己的一切过往回忆定格于那个阴沉冬日,伊莲恩将水果刀剁入李半月胸口,但显然记忆和眼前的一切完全对不上。

  记忆里的半月只是个小孩,眼前的这个是冷淡的成年人。

  这怎么回事?她费解的注视着所有人,最后视线落在最小的那个女孩身上,正巧女孩抬眼看来。

  宋和贤心中猛地一颤。

  那个女孩长得像她年少时的光景,气度和身段却又活脱脱的是另一个段雅。

  在她长久注视下,女孩先移开了视线,她走到李半月身侧,唤着妈妈,而李半月亲昵的搂过她,拷问般的视线中隐藏着数不清的怨怼。

  “在这里你活着。”宋夫人轻轻的摇着头,仿佛陷入某种奇怪的脑雾。

  “她变得更奇怪了。”陈冷翡凝视着一直沉默的斑斑。

  斑斑趴在楼梯扶手上,她在看伊莲恩。

  诡异的静默弥漫在这三个于她而言都是长辈的女人之间——这并非三个女人一台戏的贬义形容,而是她无法明晰的情感。

  打破沉寂的是斑斑。

  “有时我会同情她。”斑斑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发,“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你是怎样的人。你是极度的刻薄。我嘛,自找的,满心热情一头扎进来,伴君如伴虎,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不过我没什么本事,书读不进去,养活自己的本事也很遭,以色侍人,没办法,我认,可是人家和我还是不一样的,她也怪厉害的,最后碰上了个你。”

  “那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一切都能从头再来,”陈冷翡不知为何没由来的心生怒火,她知道斑斑交谈的对象是伊莲恩,可她没容伊莲恩做出任何回应,径直问道,“带我一起搬走,你会走吗?”

  她从未料想在今晚斑斑给了她最后的决断。

  “不会,等你走出家门去读书求学,你想走总归会有能力和机会走,我不替你做任何决定,你也不该替我做任何决定。”斑斑说,“那是我的半生和一整个青春,我这一辈子挺惨淡的,没你看上去的那么快乐,我总归要得到至少一样我想要的,我所追逐的。”

  预想中的答案直白的拍在她脸上的那一刻,陈冷翡竟恍惚间有几分如释重负。

  她内心里曾对自己进行过质问与拷打,逼问过自己假如斑斑选择她,那她该怎么办?她所应该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她对人生中出现的第一份温暖存有悸动是合乎人情的,但这份情感是不允许也不该讨论的。倘若一切不该讨论和不合清规戒律的情由发生,她又该如何面对过往的玛戈和现在的阿呆。

  理智逼迫她承认过,和同龄的伙伴在一起就是比同斑斑在一起快乐,她和斑斑有着不同的生长环境和迥异的三观,即便她和阿呆吵架,但那只是小孩子赌气斗嘴,都是娇生惯养的女孩,都想降伏对方却不得造就的,而她和斑斑几次大吵都是观念和原则上的分歧,住在一起的和睦全靠斑斑顾念她的身体状况全盘退让。

  但现在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李半月不会主动做出任何选择,而斑斑不会终结这段感情,也对她没有额外的情感寄托,至于她内心的摇摆既然只单方面的存于心中,那便可以直接封存,抹除,就当什么都从未发生。

  “所以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她说,语气里多了几分逗趣。

  “没良心的坏蛋。”斑斑哼了声。

  “不要随便同情别人。”伊莲恩视线上移,“没有雷霆手段,不该有菩萨心肠。你才是最该可怜的笼中雀。”

  虽然她没能解决宋和贤,却奇怪的为她和李云斑之间似乎存在却又似乎从未有过的过往画上句号。

  “该指引你的时候我选择了默许。”她说,“假如你所执着的是曾经存在的,那一切都是错的,因为开端就是错,最后只是错上加错。严格来说,我也不知道我应该以什么身份自居才是恰当的,但你那时很小,我也年幼,人只有在成年后有着一定阅历时做出的选择才是正确的,不论你是否足够热切,是否足够可怜,那未必是成年后的你所会做出的理智决断。”

  “所以你为什么要接受?”她终于质问了她想质问的话语。“你到底出于什么,接受了这一切?”

  “我……”

  李半月刚开口,她就打断。

  “因为你最后选择背叛文茵,逼死了她。”伊莲恩用她喜欢的陈述语气提问,“假如直到那种时刻你的心仍指向她,未免太可笑,对不对。”

  “从这个角度看来,”李半月扯开一包湿巾,擦拭着掌心血迹,她摘下手表,直接扔掉了,“我和你一样却又不一样,也许你们两人之间只存恩义,但于我而言,我不是背叛者,是文茵背叛了我,游戏规则就是这样的,一次不忠,永不再用。”

  她顿了顿,还是正面回答了伊莲恩的问询,“下雪了,我很冷。”

  “那你活得未免太累。”伊莲恩送出一个笑,“太阳升起时月亮留不住漫天星光,我以为你是了然的,自那一刻起,你的所有一切都将是扭曲的。”

  “不要那么幼稚……”她的话离奇的被宋阿姨打断。

  宋和贤这个人此时对她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让她惊愕。

  现在她觉得自己真的走了一步糟糕的棋。

  宋阿姨彻底坏掉了。

  只见宋和贤生拉硬扯的抱住斑斑的掌上明珠,喊,“闺女,妈妈不是故意不搭理你的,我是从另一个平行时空穿过来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你这么个小家伙,不过没事,妈妈也会很爱你的。”

  猫猫陈冷冷的神情从疏离的友好一点点变得“和善”,最后看向她的目光如柳叶刀般锋利,甚至带有几分杀意。

  “不聊了。”伊莲恩从善如流的拎起包,不忘腾出手搜刮几张纸抽擦擦自己脖子上的血。

  她另一只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只需要两个简单的小动作——开门和关门,她就能把这个混乱的夜彻底抛之脑后。

  就在这时,李半月非要来了一句,“她姓陈。”

  “知道,反正不是你那杆爹的种,为什么要姓李。”宋阿姨斜里飞出这样一句。

  “那她爸是谁?”李半月刚倒了杯水,想压压咳嗽,结果就这么随口一问,害的她一口水含在嘴里,咽又咽不下去,吐又有碍观瞻。

  绝世妙人宋夫人来了个,“你说什么呢,我是正经人,她妈是你段姨。”

  要走的伊莲恩也不走了,也被这句话钉在原地,神情里同样充斥了些许的不知所措。

  “你是正经人,”伊莲恩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指着猫猫,“你是她妈妈,另一个妈妈是段雅,难道她有两个妈妈?”

  可能是她说话语气的问题,也可能是李半月没绷住笑了一声。

  宋女士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激怒了,不过这也合乎她的脾性,她从不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

  可愤怒的宋阿姨咆哮道,“我从来没对不起过你爸,我,君子坦荡,去会所做保养的时候,我都要女技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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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陈妹(狐狸式尖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