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蜃楼一大早就涌来了许多人,每逢有主人家过生日,底下人也高兴,既能得喜钱,还有吃食酒水的恩赏。

  尤其贾环的生辰今年办的盛大,园子的门才开就从东西两府里进来许多有脸面的媳妇妈妈还有丫鬟们,这都是来贺寿的。

  “三爷、快醒醒,拜寿的人都要挤破门槛了,你还睡呢。”

  香扇推了推在床上蜷成一团的贾环,先将他怀里抱着的枕头拿走了,“我的爷,你看看都几时了,昨儿让你早些睡,又不情愿。”

  贾环早听到闹哄哄的声音了,只是没睡够还困着,所以仍旧赖床。

  “先醒醒……等会儿宝二爷林姑娘他们也要来了,看你还睡着,定然笑话你。”她将屋内两边的窗棂打开了,然后推开露台的门,让微风吹进室内。

  琉璃隔门外站着一列捧热水、香茶、面巾的小丫头,香扇便让她们进来了。

  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坐在床边,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光,夏日里天都亮的早,昼长夜短,不似冬天那样寒夜漫长,惹人讨厌。

  “云翘姐姐和晴雯姐姐被太太喊去说话了,还没回来呢。”

  香扇虽年纪比她两个小,但论起对贾环的贴心,是一样的,究竟是从小就在甘棠院一处长大的。

  贾环只穿着个绿纱小衣站在窗边洁牙,院子里满是人,带起香风阵阵,他显得有些恹恹的。

  芳官踩着楼梯上来了,见他在这就立在窗外回话,“琮四爷带着巧姐儿和苑哥儿来了,说要给三爷磕头。小蓉大爷和蔷哥儿早前来了一趟您还睡着,便将贺礼先放下了,留下话说过会子再来。”

  他点了点头,“让人给那些媳妇妈妈们端些果子,我就下去了。”

  站在窗边吹了会儿风,又洗过脸,自然也没了困意。

  贾环换了一身银红纱绣杏花春燕的长衫,鸢尾宫绦上系着双衡如意螭纹玫瑰佩,项上戴着珍珠金璎珞,手上仍旧是胭脂碧玺。

  甫一下楼来,院内站着的婆子丫头们见了他都欠身道,“三爷寿安。”

  “各位妈妈有礼了。”

  自然有院里的小丫头捧了大漆托盘出来,上面放的是些喜钱香袋之类的,供人抓取。

  贾环进了正堂,贾琮带着巧儿和苑儿正在西暖阁的窗边看后湖才开的莲花,见他来了便忙请安问好。

  贾苑已经会走路了,现下被姐姐牵着趴在榻上玩白玉九连环,“三叔。”

  “嗯,又长高了。”他伸手摸了摸苑儿肉乎乎的脸蛋,“你们就留在这玩,等吃过午饭再回府里去。”

  晚上还有寿宴,贾母下帖子请了各亲朋好友来家里相聚,现下时候还早,倒先不急着过去。

  贾芸和小红也带着诤儿来给他祖父贺寿,贾诤还不会走路,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贾环抱着他在院里走了一圈儿。

  不多时宝玉、黛玉、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带着袭人紫鹃几个丫头们,还没进月蜃楼的门,远远就已听到了笑闹声。

  今年前来拜寿的人更比往年还多,晴雯和云翘过那边府里听了许多吩咐,赶在午饭前回来,又忙着招呼来往客座,一时众人皆不得闲。

  贾环坐在正堂榻上,连喝药的功夫也没有,笑得脸都酸了,一直到快未时才见完客,“太太唤你们做什么去了?”

  晴雯正让小丫头收拾碗碟茶奁,“还不是为着你要搬,底下那些不知事的小丫头也罢了,咱们这几个可不都要跟着去。又吩咐好生打点着,在那边不像这府里,莫要以为离远了老太太就懒怠起来。”

  “左右都是些少不得的嘱咐,太太说着我们听着,记在心里也就是了。”

  贾环点了点头,实在没什么精神,于是在月蜃楼略睡了一会儿,待时辰到了便坐车出了大观园往那边府里去。

  荣国府中早已是悬灯结彩,亲友往来络绎不绝。

  凡所视之处,满挂各色佳灯,大花厅上摆了十来席,又点了两班小戏,笙歌不绝,锦绣满堂。

  两边大梁上挂着玻璃芙蓉彩穗灯,廊檐内外满挂各色羊角纱绣宫灯。

  每桌席边都设了花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燃着庆寿香,又置了小盆景、花漆茶盘、盘内放的莲花盖碗泡着九曲红梅茶。

  东边设一紫檀透雕麒麟三屏长榻,上置娇枕软褥,是贾母坐的。

  贾环过来的时候戏将将开场,一路上各处男女见过皆请安贺寿不停。

  席上除自家亲长姊妹外,又有薛姨妈带着宝钗宝琴、王子腾之妻高氏携其子,还有忠靖侯史鼎之妻,保龄侯史鼐之妻……他过来也都一一见过。

  “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歪坐在那榻上,伸手让他上前去,笑道,“今日我们都是托你的福了,不然也难热闹。”

  众人闻言便都笑了。

  榻下还设了一张小高桌,上摆着酒菜果浆和点心酥酪,这是给贾环独坐的。

  他右手边一席坐着宝玉、黛玉、宝钗、湘云四人,再往下一席便是宝琴与三春。

  左边是邢夫人、王夫人坐一桌,赵姨娘因是寿星生母便也独设一小桌,再就是尤氏、李纨、凤姐几位年轻奶奶们。

  花厅下的几处便是贾赦、贾政,贾珍为首带着贾琏、贾蓉、贾蔷等,另一边是薛蟠和王家史家的几个兄弟,廊下还有几桌坐的是常日不甚来往的族中男女。

  此刻台子上唱着的是《长生殿》中密誓一出,正是贾环素日最喜爱的。

  大红花毡上备了几个簸箩的大钱,听到他说,“赏”,便有媳妇婆子们往戏台上一撒,只听满台钱响,叮铃啷当好不悦耳。

  底下坐着凡是贾环子侄辈的皆上前敬酒,他执一个海棠冻石蕉叶杯,里头盛着杨梅清酿。一波一波庆贺的人太多,即使他喝的不是酒也有些头晕,便扶着桌角坐下了。

  “恭贺环三爷千秋。”

  贾环闻言抬眸一看,却是薛玄背光站着,他穿了一身二色金满绣纱衫,头戴玉冠,愈发显得俊美无俦。

  “砰——”是外面的烟火放起来了,夹着各色花炮爆竹,掩住了漫天星斗。

  这样响亮的烟火声中,贾环仿佛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陛下不是叫你去五陵山看祖庙么,这才去了几日,怎么就回来了。”

  薛玄将手中的酒杯和他的轻碰了下,笑道,“总是要赶回来为你贺寿的。”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的。”

  他皱了皱鼻子,在心里存了一整日的那点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了。

  贾母被宝玉和鸳鸯搀着起身,过来朝他两个笑道,“还不出去看烟火,等会儿可没地方站了。”

  众人也都出了花厅,在廊下阶上站定,今日放的烟火花炮都是外贡的,新奇精致,散得漫天都是莹莹光点。

  贾环和薛玄站在一处,烟火噼啪绽放,他两个还能交头接耳的说小话。

  “今年的寿礼可还喜欢?”

  “你不知我忙得什么样,都堆在那儿,我还没看呢。”

  “啊……今儿不高兴了?”

  “哪有。”

  ……………………………

  也是真的巧,王熙凤请人算的迁居吉日正是七月初七乞巧节。

  这一个月的功夫,月蜃楼中的东西已陆续搬过去让人归置,今日贾环就也要挪过去住了。

  一早他便先过宁国府宗祠祖先堂两处行礼,又至贾珍尤氏房中略坐了坐。

  这才回了荣国府去见贾政,自荣禧堂出来又至荣庆堂见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给巧姐儿送了生辰礼。

  待到各处都见过,在贾母处与宝玉、黛玉等姊妹们吃过午饭,去别过赵姨娘,便有钱槐钱椿随侍他坐车到那宅子里去。

  原来在月蜃楼的丫鬟,除了晴雯、云翘、香扇这三个大的,他就只带了铃铛和蕙儿,其余留守在园内待日后由管家媳妇分派。

  今早晴雯等已带了贾环贴身的东西坐车先去了,贾母原本要再从家生子里挑选些出色的小厮婆子跟着,但被他糊弄过去了。

  那屋子如今已挂了‘贾宅’的匾,里头所有下人也都是他有身契的,自然用不上荣国府的人。

  “三爷,到了。”

  贾环下了车,眼前黑漆广梁大门宽阔豁达,椒图玉辅首刚柔相济,甚为庄重。

  “左右今日家里没客,你们在外院熟悉熟悉。”原本想着有李素在,就不带他两个了。

  只是贾母想着他不带熟悉的小厮,出门不便,为消她顾虑,也就把钱槐钱椿要了过来。

  左右内宅有晴雯几个,外院就让他两个历练着办事,也不枉这些年伺候一场。

  原本薛蟠和谢修他们闹着今天要来温居的,只是他嫌累,就说不急,等往后再另议个日子。

  这院子因都是按照贾环的喜好修葺,与别处十分不同,宅园合一,各处错落有致,花丛繁茂,古木沉香。

  穿过前院再进镌花门楼,两边抄手游廊连着东西跨院,雕梁画栋,轩峻壮丽。

  内里最大的主院是贾环住的,名‘春山居’。

  春山居是将永宁侯府中薛玄的院子和月蜃楼重在了一起,后头又启了一大片莲花湖,让他夏日里仍旧可以坐在露台上赏花看书。

  院外栽着合欢树、紫玉兰、绿萼、梨花。

  门内满是天下各处搜集来的珍奇花草,池塘游动红鱼,山石堆砌的六角亭地势略高,是夜晚迎灯看鱼最佳的视角。

  春山居有日常维护懂得侍弄花草的婆子,也有干杂活的小丫头,晴雯香扇等只管收拾二楼他住的卧房,再就是管着一楼所有东西的使用。

  这楼大体是照着月蜃楼的样子盖的,但相较起来要更大更宽阔些。

  “三爷!”

  晴雯正在二楼檐下朝他挥手,因为前院太大,所以她的声音都显得更轻了。

  乌云和雪球是随她们一起来的,现下正趴在小池边用爪子拍水,吓得那些鱼儿四处乱窜。

  贾环走过去各给了一个脑瓜崩,故意恶狠狠道,“这些鱼我还要养好久呢,若吓死了,就卖了你们去换。”

  “嗷呜……汪汪呜呜。”

  他满意地拍拍狗头,“嗯,乖。”

  直到未时一刻,卧房才收拾妥当,屋内除了摆设家具要更精贵些,连那几扇琉璃隔门都是几乎和从前一样的。

  除了晴雯是知道这园子来历的,其余丫头们都惊奇得不行,连云翘都止不住的赞叹。

  贾环坐在榻上踢掉了鞋子,“春山居边上的西跨院以后就给你们住了,夜间也不用叫人上夜,我会安排个小厮过来。”

  在阜临围场时他的起居就是李素伺候的,如今仍旧还是让他来做。

  “这怎么行,那些男人粗手粗脚的,怕是连个茶都不会端,你怎么受得住。”

  贾环无谓道,“他还算细心,白日里仍旧由你们做我近身的事儿,省得你们睡得不安稳。”

  夏日里还好,他夜里几乎都不会起身叫茶,只是冬日里容易生病,煎药烹茶的事就多了起来,但……就这近年也渐渐好些了。

  他拿定了主意,旁人再说也是无用的,她们也只得听从。

  “让人拿水上来,我要洗澡。”

  铃铛和蕙儿毕竟小些,到了个这么新奇的地方,自然想各处跑跑,闻言便都领命去了。

  云翘和香扇拿衣裳去了浴阁,里头是青玉砌的池子。

  贾环解了外衫,吩咐在房里点香的晴雯,“让今日的晚饭送得迟一些,薛玄会来。”

  “唉,我这就去。”她盖上熏炉,“晚饭可要留人在旁伺候?”

  他摆摆手,“那时你们就都回去罢。”

  ……………………………………

  晚霞映天,春山居檐下墙角的灯都点起来了,满院姹紫嫣红,馥郁清芳。

  贾环洗过澡后又吃了药,便坐在秋千上晾头发,他手上拿了两个铃铛藤球,时不时就扔得远远的,让乌云和雪球去捡。

  这样无聊的游戏,两只狗仍旧乐此不疲。

  薛玄来的时候,厨房正好将饭食都送了过来,这才上桌,他就跨过院门进来了。

  云翘和晴雯将碗碟玉筷都摆放好,便退了出去。

  贾环见他手上拿了个红木盒子,便问,“又带什么来了?”

  “给环儿的乔迁之礼。”

  薛玄绕过要往自己身上扑的乌云和雪球,走过来坐到了他身边,“今日可累了?”

  贾环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盒子,抿了抿唇道,“还是有些累的……一上午走了好几处地方,腿都有些酸。”

  待到打开红木盒子,里面竟然放着一把金扫帚。

  “噗。”他实在没忍住笑了一下,“这什么啊……”

  薛玄点了点那物件,“清除旧事,喜迎新屋。”虽然他现在还不完全知道,那日贾环醉酒所说代表着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是好的。

  从前也罢,他只盼着往后,贾环能事事顺遂,日日开怀。

  贾环合上红木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只是轻声道,“先吃饭。”

  二人坐在了六角亭中,李素在一旁随侍,今日的菜式做得都是贾环喜欢的,每一样都很合他的口味。

  薛玄手上的差事都交了,这几日还算空闲,待吃过饭后,便跟着他上了二楼卧房。

  贾环进屋便换了衣裳躺到床上去了,他头发半散着,如丝绸一般垂在身前肩头,抻了抻腰,“唔……”

  “不是说腿酸么,我给你捏捏。”

  手还没伸过去就被他抬脚踢了一下,“我的新床,你去洗了再上来。”

  薛玄简直想往他脸上含着咬一口,但最终还是顺着他的意,在柜子里取了衣裳去浴阁洗漱了。

  屋内放着一盆冰,衬着雪中春信的味道都更为凛冽沁香。

  贾环打了个哈欠,才过了一会儿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仗着这楼里没有旁人,扯着声音就喊,“薛——玄——快——出——来——”

  “咳、咳。”这么说话确实费嗓子,他坐起身打开床边的螺钿匣子,从里头拿了一粒香雪润津丹用。

  床边还放着一本《左传》,左右此时无事,便打开顺着上回看到的地方继续读了。

  薛玄连发尾的水迹都没擦干就出来了,水痕沿着脖颈腰腹划过,洇湿了薄衫,透出隐约的轮廓。

  贾环的眼神直勾勾看过去,狐疑道,“你故意的?”

  “嗯?”他有些不解,手上软巾随意在发间裹了两下就坐到了床边,“是不是困了?”

  贾环往床里挪了挪,背靠在两个软枕上,然后把腿搭了过去。

  薛玄睡在外侧,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腿肚,“这里酸?”

  “嗯嗯。”他随意应了两声,又打了个哈欠,有些睡意朦胧,随口道,“还有两天就要到吏部去就职,以后我也要上朝了……”

  “我会陪着环儿的。”薛玄揽腰将人抱进怀里,“不怕,等到有朝会的日子,我都来接你一道去,下朝了我们也一道回来。”

  贾环脸枕在他胸口打瞌睡,闻言顿了顿道,“你也不嫌麻烦的,永宁侯府过来虽顺路,但也要再绕一条街呢。”

  “还不如搬过来一块住来得方便……”

  薛玄怔了怔,怕自己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环儿?”

  贾环用手撑着他的肩膀坐起来,青丝铺了满背,双眸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温润而乖巧,还带着一丝从前所没有的旖旎动情。

  “你没有想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倾身靠近,双臂环着对方的脖颈,二人之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空隙,眼中也只有彼此而已。

  双唇相触的瞬间,薛玄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喟叹,紧接着便加深了这个吻,几乎是要将人拆吃入腹。

  “嘶——”贾环感觉自己的下唇似乎被咬破皮了。

  他退后了些,伸出舌尖点了一下那处,好在没有出血。

  薛玄犹嫌不足,掌心托着他后脑勺,又往自己身前送了一把,这回倒温柔许多了,只是唇齿相依的摩挲。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环觉得再这么下去嘴唇都要变薄了,便推开他抱着被子睡到床里去了,“差不多行了……”

  他深深看了贾环一眼,终于做了那件他想做很久的事。

  “啊。”一声小小的惊呼。

  薛玄舌尖舔了舔牙,满足道,“环儿的脸果然和捏起来一样软。”

  贾环简直哭笑不得,“你有病吧。”

  他咬得轻,都没留下什么痕迹,似乎只是想用牙齿感受一下贾环的质感。

  “环儿,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睡不着就出去,我要睡觉了。”

  贾环觉得现在不是好的谈心时间,因为他真心挺困。

  薛玄轻笑了声,展开被他窝成一团的被子盖在身上,抱着人睡了。

  反正……来日方长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