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这天晚上, 两个人都没有睡着,却又都没有再说话。

  释传被宋寄紧紧地抱着,今晚说了太多话, 到后面他整个胸腔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样,莫说讲话,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后面为了压着他的痉挛,宋寄几乎整个人都都压在释传的身上。哪怕后面痉挛缓解他整个人都恢复到平时死气沉沉的模样, 宋寄还是没松开。就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死死抱着的状态。

  氧气机正发出“嗤嗤”的声音,释传的手搭在宋寄的腰上。宋寄还穿着白天那身衣服, 是一件蓝色的毛衣。月中的时候店员把新款送到家里让释传挑衣服时释传一眼就看上了这件毛衣, 心里就想着宋寄穿上肯定好看。

  他皮肤白, 穿这颜色将将合适。不出所料,衣服穿在宋寄身上当真漂亮。

  只是宋寄一直都爱惜衣物, 也觉得释传时常躺着的地方要格外讲究些,所以从来不会不换衣服就爬上床。

  毛衣的质感很好,店员送来的时候吹嘘了好久设计师这次用的料子。说是穿在身上就算长时间久坐压着也不会不舒服, 最适合释传穿着。

  送衣服来的头天晚上宋寄又做了噩梦,没来由地朝着释传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释传疼是其次, 主要还一心挂着房间里还没醒过来的宋寄。店员介绍的那些话他一句没听进耳朵里, 挑了这件毛衣后又随便扬了扬下巴留了两件后就让他将他推回了房间。

  现在手在宋寄的身上蹭着,手臂一侧还留有知觉的部位感受着宋寄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

  店员还真不是在吹牛, 这件毛衣确实软。

  知道宋寄还没睡, 释传也没那么多顾忌。

  他慢慢垂下头轻轻吻在宋寄的额角, 亲吻的时候连声音都没有,只是将柔软的嘴唇覆了上去。

  没什么缘由, 就是想亲亲他。

  亲亲他放在心上想念了多年的宝贝, 亲亲他好爱好爱的宋寄。

  今晚说了太多, 相对而坐时释传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要再讲的了。

  可现在被宋寄抱着,亲吻宋寄的时候感觉到宋寄缩了一下,随即又将自己抱得更紧,还抬起头来回他一个吻。

  释传又觉得还有好多话没说。

  当初释惟失踪,释家夫妇几乎要将整个鹤州都翻过来。

  可还是没用,别说释惟,就连那个出租车司机的影子都没找到,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又或者换个说法,释夫人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在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生过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她失踪得太彻底,要不是家里还放着属于释惟的大提琴,阳台上还有曾经她用过的画架颜料,释夫人都要觉得大概自己只生过释传这么一个儿子。

  那段时间母亲根本没心思再去公司,大病一场后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执拗来,整个心思都扑在找释惟这件事上。

  这般偏执的人,情绪固然不会稳定。

  一改往日的温柔知性,她整个人都变得异常敏感又暴躁,释围青就是从那会开始不怎么回家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释传都觉得是母亲的改变造成了父母的婚变。这场祸事大概归咎下来,还是要归咎在那天他犯懒,害得释惟失踪。

  一方面担心释惟,忧愁家里的变故,也想要竭尽所能地把姐姐找回来,一方面又不愿面对原本幸福的家庭变成现在这般模样,未满十九岁的释传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原本计划好申请退学回来,在国内随便找个大学念一念算了。却在母亲偶然一次温柔耐心地问他什么时候递交退学申请时,他鼻翼翕动,张了张嘴,最后含糊地回答道:“那所学校挺好的,我……打算回去接着念完。”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逃避的情绪。

  爷爷宦海沉浮多年,长了一架松柏般刚毅的腰骨。释传小时候听到最多的教诲就是男人就是要铁骨铮铮,天塌下来都不能想着逃。

  他照着这些个教诲活了十多年,却没能接着照着走下去。

  逃避可耻,但在那个时候他觉得太有用了。释传实在没办法面对冷清的家里,院外那些漂亮的花草因为无心照料,长得潦草至极,像极了他慌乱的心。也没法抬头往上看一眼,一想到宋寄和那些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释传就更觉得难受到窒息。

  可是逃避根本就没用,等到了伦敦回到曾经和姐姐同住的公寓,荒凉了几个月的公寓竟然还留有释惟身上的玫瑰花香。

  释传本来想退租换一个住处,却又怎么都舍不得搬走。

  就这样在愧疚和沉默中过了痛苦万分的四年,等一毕业释传拒绝了几份羡煞旁人的offer后坚决地回到了麓城。

  回国时他一并带回麓城的还有婆婆妈妈的齐言。原本只是麻木了四年的情绪中溢出来的一点点善念,顺手而已。却不知道怎么会让褚南主动找上门来,说欠释传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只要是释传有需要,他都会尽全力帮忙。

  褚家和释家不同,褚家从祖父辈开始就是掮客。上到最上层的大人物,下到街边的地痞流氓、小摊小贩,只要褚家想知道就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调查不到的人物。

  病急乱投医也好,在国外那会和褚南太对胃口也好。第一次坐在褚南的那间酒吧里,释传就毫无保留地选择了相信褚南,将当年的那些事情全都说给了褚南,请他帮忙打听宋寄和释惟的下落。

  奇怪的是褚南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些事情,一点没奇怪。

  反而笑得神秘莫测,抿了一口酒拍着释传的肩膀道:“也别什么事情都往你头上揽,你有多大本事能料到这些?还真当你家的裂缝是因为你那个姐姐失踪才开始的么?”

  当时释传心里如一团乱麻,没细细思索褚南这番话。

  加上褚南虽然嘴炮,但也真的相继递给他了些消息,这番话更是被他抛到了脑后。

  褚南虽然嘴贫又没个正形,但办事效率无可挑剔。

  时隔四年,第一次有关于释惟准确的消息就是褚南递过来的。

  人还在鹤州,在鹤州郊外的一个农村里。

  与这条消息一起送来的,还有关于宋寄的。

  如果现在可以让释传重新选择一次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先找到宋寄。

  他本也应该先去找宋寄的。

  但拿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释传又不知道怎么的。多年前想要逃回伦敦的那种感觉又绕回心头。

  怕找到宋寄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怕解释后宋寄不信。

  更怕宋寄已经不需要听他解释了,时隔四年,宋寄那么漂亮又那么乖,身边会不会已经有了另一个更温柔更懂怎么疼他的人。

  侥幸心理让释传觉得,要不先把释惟找到,这样等找到宋寄的时候,就可以把宋寄带到姐姐面前,好歹他解释的时候旁边也算有个证人,证明他说的话不是假的。这样一来,宋寄是不是就会少生一点气?

  这辈子总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而不止一次想到那句最没用的话。

  ——如果当初不这样就好了。

  很长一段时间,释传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的时候脑子里都会回荡这句话。

  那会他神经还处于麻痹期,所有的感觉消失殆尽,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麻木疼痛。肺部挫伤严重,无时无刻不依赖呼吸机。

  清醒的时间不长也不多,甚至大多数时候就算醒了视线也是模糊的。褚南从外面将父亲再婚的消息带到病房里,嗤笑说释家的裂缝又不是短短这几年才有的。

  这个家表面和内里都早已经烂透了。

  或许是生理上早已经让释传体验到折磨两个字,又或者他自己还在生死线上徘徊着,总之当看清平板上父亲挽着新人都得照片时,他竟然没有觉得任何一点悲戚。

  反倒是每天时时刻刻钻出来的疼痛让他从昏睡中醒来时,耳边的滴答声都会让他想到另一番光景。

  要是那天不那么着急,多等十分钟,等司机赶过来,也许就不会发生车祸。

  又或者再早一点,早到先听褚南的,先找到宋寄,会不会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还会呼吸的尸体时心里要踏实点?

  说来说去,最对不起的还是怀里的小鬼。

  拖拖沓沓,竟然错过了十年那么长的时间,本可以早一点的。

  想到这里,释传轻轻叹了口气,这下连亲吻都觉得愧疚。

  相反宋寄,好像已经从先前的震惊错愕中走了出来,只不过眼睛还红红的,他抬起头问:“怎么了?”

  大抵是担心释传情绪过于激动身上哪里不舒服,还打算坐起来检查释传的周身,刚起身就被释传悉悉索索地伸手拦了下。

  “没事,”释传笑了下,被窝里的鸡爪子反着蹭在宋寄的身上,“就是……”

  说到这里释传又闭上了嘴,不晓得要怎么开口,抿着嘴巴想了好久最后还是只苍白地笑笑没接话。

  在一起太久,宋寄当然懂释传想说什么。

  有些话对释传来说太过矫情,他向来不愿意说。又或者说,不愿意当着宋寄的面说。

  宋寄眨了下眼睛,“就是突然想我心疼我?”

  对上释传恍神的眼睛,他也咧开嘴角笑了下。索性坐直盘腿在床上,然后缓缓将释传的手拉起来贴在自己脸上。

  他没有执拗地将释传的手指捋开,而是就任释传的手蜷着,带着一点点凉意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我其实一直都挺作的,小的时候变着法儿地想让你看到我。现在也没变多少,想你多心疼我一点,想你无时无刻不想我牵挂我。”

  因为肢体的牵动,释传不得不侧着身子向宋寄那边够过去,姿势略微扭曲,但还算好,还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

  确实是挺作的,从小到大叽叽喳喳在眼前跳来跳去,眼里除了他外也看不进去别人了。

  就算现在比以前更作一些,作得释传都疼了。究其目的,好像也只是想要独一份的疼爱,想要用疼爱来把他极度空缺的心填满。

  身体好一点后释传从英国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把宋寄找回来。可当见到宋寄的第一眼,还是会将一切理智摈于脑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带宋寄回家。

  无论是年少时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糯糯地叫他小释哥哥的宋寄,还是现在张牙舞爪冷着脸直呼他大名的宋寄。

  又或者说只要是宋寄这两个字,就已经充满了魔力,吸引着他无论如何都要靠过去。

  说到底,他心甘情愿的。

  看向宋寄的眼神太过直白温柔,盯得宋寄不好意思地捏下鼻子。

  另一只手还握着释传的软拳,没打算要放下来,“释传,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和底气要让自己背负那么多东西。你从小就这样,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你,但是面对你这些执拗的时候,我有觉得我从来都不懂你。”

  说到这里,宋寄自嘲地笑了下,“不过有些时候我连我自己都不懂,又怎么去懂你呢?”

  宋寄的眼眶有点红,他不太想承认自己难过,只权当自己刚刚埋在释传的怀里太热臊的。

  有些话就是要一吐为快,却在张嘴时又要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又慢慢地表达才能说得清晰。

  好像这样才能表达出做自己对释传的珍视:“我不懂你,很多时候也不信你。可是不妨碍我爱你,不妨碍我向你走过来。就像你,那么多缠绵缱绻的话你都不会说,你有多疼我多爱我,多想我,你也不讲。”

  “你不讲就不讲吧,反正我要的,你已经给我了。接下来你要怎么做,你有什么打算你都不要担心我,无论怎么样,我都会牢牢地记着你爱我,你在心疼我。”